正文:
清道光十二年春天,五十八岁的俞正燮在黟县石墨岭租房暂居。
俞正燮,清代学者,字理初,安徽省黄山市黟县人,出生于书香世家,天资聪颖,文采斐然,却因为自幼家境贫寒,科举考试并不顺利,仅仅考中了举人。尽管如此,他却一直痴迷于着述作文,且硕果累累。为了抚养母亲妻小和五个弟弟,他不得不在大半个中国辗转奔波,经常借债度日,根本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心血之作结集出书。
前不久,他的房师王藻和孔继勋、邱景湘、吴林光等人决定凑钱为他刻印书稿,于是他暂时停止了为人编书校书、授徒讲学之类的事宜,隐居在石墨岭校对自己的书稿。
这天一大早,俞正燮推开院门,一眼看到了一个蓝花布包袱,不由得心里一动。包袱里是一个青花瓷罐,打开罐子,一股幽幽的茶香扑了满脸,见那茶叶颗粒紧实圆润、颜色墨绿透翠,正是他最喜欢喝的黑茶——黟县石墨茶。
那个神秘的赠茶人又追到石墨岭给他送茶了!
石墨茶,以外观呈黑色而得名,在唐代时就负有盛名,大诗人李白游历到黟县时,曾经盛赞石墨茶。石墨岭上的人常年饮用此茶,饮出了数不清的百岁老人,因而盛名不衰。
五年了,只要逢年过节,俞家都会收到一罐黟山石墨茶。谁送的,却不知道。
这是俞正燮最喜欢喝的家乡茶,真应了那“重如石、色如墨、香高味浓”的口碑,饮用后清心明目、思维敏捷、身健体轻,成为他外出谋生时须臾不可离的必备之物。
为了生计俞正燮常年到处奔波,很少能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能始终保持健康的身体,不能不说是这黑茶之功。渐渐地,这份神秘的馈赠成了常态,俞正燮在深受其惠的时候,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了。
没想到,赠茶人又追到了石墨岭!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坚持赠茶数年之久,却从不露面呢?
几天后,两盒精致的茶点又悄然出现在俞正燮院门前的石阶上:五城茶干、渔亭糕。渔亭糕是用黟县黑粮制作的,也是俞正燮爱吃之物,让他十分喜悦,包着茶食盒子的是一块蓝花布包袱,包袱皮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石墨茶喝了很多,收到茶食还是第一次,俞正燮暗下决心,一定要揭开这个哑谜,再这样闷葫芦下去,他都要闷出病来了。
最近因为暑热,俞正燮把桌椅搬到小院东侧的竹林里。从这一日起,他干脆把一张旧竹床也搬到院门里侧,上搭遮雨篷布,挂上蚊帐,夜里他就睡在上面。
几天后的凌晨,俞正燮在梦中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猛然惊醒,发觉门外真的响起了脚步声!他急忙下床,悄悄靠近院门,侧耳倾听,只听那脚步声轻盈细碎,似乎有人在门前停留徘徊了片刻,然后往南去了。
俞正燮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在黯淡的晨光中展目看去,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在款款而行。女子身材纤弱,身着黑衣,看穿着打扮是一个已婚妇人。
“夫人请留步!”俞正燮迟疑了一下,急切地喊道。
台阶上放着一个蓝花布包袱,赠茶人终于现身——只是,心中念念要找的人怎么是个女子?
那女子停顿了一下,缓缓回过头来,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巾,一对丹凤眼目横秋水,盈盈注视着俞正燮,缓缓万福下去:“见过俞先生。”
俞正燮急忙偏过身子,不肯受这女子的礼。此时女子和他相距不远,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幽香气,正是蓝花布包袱上独有的味道。他施礼说道:“这位夫人,五年来,我一共收到十四次黑茶,一次茶点,今天,是第十六次。俞某何德何能,愧不敢当。还请夫人明示,告知缘由,这里多谢了。”隔着面巾,他实在辨认不出女子的容貌,听声音也并不熟悉。
女子微笑说道:“俞先生,可否到院内一叙?”
大清早的,和一个年轻妇人在院门前攀谈,的确不成体统。俞正燮急忙躬身行礼,让女子先行,自己捧起花布包袱,随后跟进了小院。
此时天色渐明,昨夜一场小雨,石板路和地上的青苔都有一点微湿,晨风摇动森森竹叶,空气清新甜润,令人心旷神怡。
女子缓缓除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端庄清秀的面庞,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只是她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萧索,让俞正燮心里一动,突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垂下眼睑,一边和女子分坐在两把竹椅上,一边在脑子里拼力回忆:这张脸一定在哪儿见过,可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呢?
女子轻声说道:“先生一定不记得我了,我知道。只是,您可记得当年在石墨岭姚家坐馆时教过的学生吗?”
俞正燮当然记得,那还是二十年前,经人介绍,他来到石墨岭一户种茶人家当私塾先生。主家姓姚,靠炒制、经营石墨茶发家,老夫妻年近六十,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姚公子天资聪颖,跟着俞正燮学习不过两年,就高中了秀才,师生间情深义重,如同父子。可惜姚公子才高命薄,先天体弱,十六岁染上一场风寒竟然病逝……
仿佛一束光照进了俞正燮的心里,他脱口说道:“夫人,您是……”
女子站起身,再次给俞正燮施礼,悲声说:“先生,小女子就是您那位学生的未亡人李贞。”
俞正燮恍然大悟,心里立刻雪亮。
当年姚公子病逝后,俞正燮十分悲痛,见姚老先生夫妇相继病倒,难以料理丧事,于是主动留在姚家帮忙,算是为学生尽最后一点心。
那天一大早,一乘素轿抬进了姚家,轿里下来了一个满身缟素的女孩子,正是姚公子未过门的未婚妻,芳名李贞。李贞出身书香之家,虽然才十二岁,却才名远播,如今以姚家少夫人的身份参与丧事,让见者格外悲感叹惋。当时,俞正燮难过之余,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测。
姚公子烧过“头七”后,俞正燮也该回家另谋生路了。姚家感念他的厚谊,以“义师”称呼他,还为他准备了重礼,其中就有很多俞正燮最爱喝的石墨岭黑茶。
临行前,俞正燮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姚老爷,未过门的儿媳李贞下一步将作何打算?
姚老爷长叹一声,说道:“唉,这媳妇也是命苦之人,还能如何?自然是要室女守贞,为我姚家挣一座贞节牌坊了。”
室女守贞——就是订了婚却没嫁到夫家的女孩,要为早逝的未婚夫守身,不再嫁人。如能得到朝廷旌表,敕建贞节牌坊,真是光耀合族门楣的盛事。在当时当地,这类事儿并不鲜见。
俞正燮的预感应验了,想起李贞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他不由得十分心痛,试探着说了一句:“少夫人并没有过门,未曾见祖宗,年龄又这么幼小……”姚老爷不以为然地说:“俞先生放心,我姚家在本地也是有名有姓的,知书达理,家资富饶,不会委屈了她。”俞正燮见姚老爷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明说:“我的意思是,室女守贞是极不人道的礼教枷锁,有违天道人伦。何况,媳妇还没正式嫁入夫家,就不能算作‘成妇’,岂能承担‘子妇’之责?不如开恩把少夫人放回娘家,听凭她父兄另许他人,也是老先生功德一件……”还没等他说完,姚老爷已经沉下脸来,冷冷地道:“你这狂生!老夫念你跟我那可怜的儿子师生一场,以礼相待,你竟敢胡言乱语,意图败我门风。请先生速速离开,不送!”
姚老爷盛怒之下,本来准备好的礼物自然也不提了,俞正燮再要规劝,姚老爷已经甩袖子走了,他只好讪讪地出门。
事后,俞正燮每次想起此事,都觉得于心不忍。姚公子的三周年祭日之时,他带了祭品,赶到姚家拜祭。姚老爷不念旧事,对他倒也以礼相待,此时老夫人年迈,李贞正是及笄之年,出面操持了整场祭祀,年纪虽小,做事却井井有条,事事完备,博得了姚家所有亲友的称赞。只是她虽然颜如娇花,温文有礼,眼神却充满麻木和悲苦,举手投足都显现出未亡人的萧索、枯寂。俞正燮仿佛看到了这个如花少女黯淡悲凉的未来,实在忍不住心痛,旧话重提,劝姚老爷把儿媳妇送回娘家再嫁。儿媳妇守孝已经满了三年,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把她幽闭在这重门深锁的大宅院了。
姚老爷勃然大怒,吩咐仆人把俞正燮轰出门去,再敢纠缠,直接送官。
俞正燮的耿直坚忍岂是常人可比,其后又几次写信寄到姚家,极力劝说姚老爷做开明人,行开明事,却从没接到过回信。
没想到,这位多年如一日为自己寄送黑茶的,就是当年的少夫人李贞!俞正燮不由得连声嗟叹。
李贞苦笑说道:“先生为了帮小女子脱离樊笼,两次被家翁羞辱,过后还多次寄信过来,这些小女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感恩戴德。后来,我才逐渐得知,先生这些年,一直为我们这些被‘室女守贞’害惨了的姐妹着书立说,奔走呼号,请受小女子一拜!”
她站起身,深深拜了下去。这次,俞正燮没有躲避,而是感慨地说:“可惜积习难改,见效甚微,能帮到的可怜女子也很有限。唉!少夫人,不知道姚家二老如今可还健在?”
李贞摇摇头。原来,姚公子三周年祭过后没多久,姚老爷就中风瘫痪在床了,老夫人原本体弱多病,姚家的家业担子全部撂到了李贞身上。好在她知书达理,聪慧过人,虽然是弱女子,却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学会了炒茶制茶的技艺。姚老爷夫妇先后过世,李贞在石墨岭东山一口清泉旁筑庐居住,潜心研制新茶炒制,技法越发炉火纯青。因为感念俞正燮的恩德,知道他酷爱喝石墨茶,于是定期寄送新茶到俞家。最近辗转得知俞正燮来到了石墨岭居住,这才亲自过来送茶。
赠茶是为了报恩,露不露面,原也并不要紧,何况男女有别,所以李贞就习惯了隐去行踪……
俞正燮叹息不已,眼看着天光大亮,李贞告辞回家,走到院门口时,她回身看着俞正燮,欲言又止,拜了几拜,泪光盈盈地去了。
转眼几个月过去,资助俞正燮出书的孔继勋、邱景湘等人来石墨岭看望他,俞正燮急忙斟了石墨茶招待他们。几人都是品茶行家,嗅到茶香就已经赞叹不绝,又急忙提到一事,原来日前收到一笔捐款,指明是用来资助俞正燮刻印书稿的,希望书能多印几册。捐款人的名字是石墨岭李氏。
李氏?一定是李贞!俞正燮大为震惊,急忙把李贞的来历原原本本告诉给朋友们,众人纷纷嗟叹这女子知恩图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且甘愿出资传播俞先生的理念观点,比一般须眉男子更有见识。众人心情激奋,商议启程去东山拜访这位传奇女子。
说走就走,俞正燮一行赶赴东山,不费劲儿就打听出制茶师李贞的住处。那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一眼清澈的泉水喷涌而出,形成一个清澄见底的椭圆形深潭,一栋乌瓦白墙的小屋就坐落在潭边。
俞正燮缓缓叩门,屋内却无声息。他们不敢贸然进入,只得在潭边踱步,欣赏风景,见不远处另有一户农舍,一名农妇正在浇菜。俞正燮上前询问农妇,可知制茶的李贞在不在家?
农妇说,已经有三四天没见李贞出门了,以前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呢。
俞正燮突然大叫一声:“不好!”他请求农妇带路,赶紧再到李贞家,几次敲门无果后,让那农妇推门进屋,众人等在门外。很快,屋子里传来了那农妇的叫声:“妹子,妹子你怎么了?”
事情紧急,俞正燮等人只好闯进内室,见床上躺着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正是李贞。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俞正燮急忙到灶下烧水,冲泡了一壶石墨茶,吹温后让农妇为李贞灌下了肚。
这会儿,已经有人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封遗书,是留给俞正燮的。
原来,李贞的公婆虽然离世,可姚氏族人众多,且为当地大户。按朝廷规定,妇人守贞十五年以上就可以建贞节牌坊了,于是前不久,姚氏族长向官府提出了申请。这算地方政绩,证明父母官教化有功,治下才能出贞洁烈女,地方官吏当然求之不得,马上奏请朝廷,如果朝廷同意,就会拨下款项由地方政府建坊。李贞得知后,不动声色地做好了准备,随后在泉边小屋绝食自尽……
她在遗书中说:我虽衣食无忧,但是长期郁郁,只有沉浸在制茶中时,才能稍解烦恼。室女守贞乃被逼无奈,自身极度痛恨这冷酷的礼教,愿以一死,唤醒世人。若来生不再投胎为女,吾愿足矣!所存黑茶全部留赠俞先生,愿先生长寿、安康,为我等苦命姐妹发声!
李贞留下的财产清单里,除了资助俞正燮出书的部分,余下都留给了那些和她一样,深受室女守贞毒害的生计艰难的姐妹们。
俞正燮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抖动,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突然,他的耳边传来惊喜的叫声:“醒了!醒了!”
俞正燮急忙回头,听见李贞微弱地说:“人在心亡,行尸而已,留这躯壳于这人间又何益呢?”
俞正燮心中酸痛,眼睛落在农妇喂李贞喝的茶水上,突然灵机一动,温言说道:“我这几位良友喝了夫人手制的黑茶,皆赞叹不已,一起赶来拜见制茶大师。您这一手制茶绝技,难道不需要传承下来吗?再则,您自己可以一了百了,那么多需要您帮助的苦难姐妹们怎么办呢?更何况,您这一死,难免被误解为殉节亡夫,那牌坊怕是建得更快了,这不是有违您的本心吗?”
李贞听了,冰冷的面色渐渐生出暖意,眼神也逐渐有了光彩。
李贞的贞节牌坊还是建了起来,巍峨地矗立在姚家附近,像一柄巨刃戳着她的伤口。她拒绝参加牌坊落成大典,从此把全部情感都寄托在制茶上,又从古籍中获得了古黟黑茶的制法,时人饮后称颂不绝,共同为此茶命名为“李贞茶”。
经过了李贞一事,俞正燮内心深处男女平等的观念愈加牢不可动,他日夜奋笔疾书,写下了《节妇说》《贞女说》《嗣为兄弟义》《妒非女人恶德论》等惊世妙文批判室女守贞,或“责之以死”的所谓贞烈现象,对女性在生活中遭遇的极大不公表达了极度同情。
这是那个年代对性别平等的呼唤,弥足珍贵。因此,俞正燮被周作人评价为“尊重人权、见识明达”,称他为“中国思想界三贤”之一。
2023-11-06 07: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