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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不气

正文:

清末时,滦州城西南的高坎村有个高大壮,名字听着很魁梧,人却长得既不高也不壮,比一般人还要瘦小单薄。不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高大壮外表干瘪,脑子里却很饱满,对读书悟性极高,十六岁那年,他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城里的直隶第三师范学堂。

可惜,高大壮的父亲多年前便因病去世,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靠两亩薄地维持生计,家境极其贫寒。高大壮是个懂事的孩子,考虑到念书需要一笔不小的学费,便打算放弃学业,但他母亲高杨氏死活不允,说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学堂。后来,高杨氏去找丈夫生前最好的朋友石来顺求借,才将高大壮的学费勉强凑齐了。

进了学堂后,高大壮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却因不善言谈、穿着破旧而经常被人欺负。

尤其是有个叫崔彪的男同学,学习不咋样,但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常常把瘦弱的高大壮当泥巴一样揉捏。

有一天放学,高大壮刚走出校门,崔彪从后面看他穿着肥大的裤子,上面还满是补丁,就悄悄贴上前去,冷不丁地将高大壮的裤子扒了下来。当时,校门口男男女女好些人,高大壮连个内裤也没有,那点隐私全暴露了!

高大壮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提上裤子,然后“嗷”一嗓子,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似的向崔彪扑过去。可高大壮瘦小,被崔彪一个扫堂腿撂翻在地,嘴巴都磕破了。高大壮不服,爬起来还要往上冲,偏巧被一位路过的老师看到了,那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道:“看你长得像小鸡,是他的对手吗?还打架!”

高大壮小脸憋得通红,“吭哧吭哧”地辩解道:“我、我……我出来不气!”他本意是想说“出不来气”,不料一着急竟说成了“出来不气”,结果非但没得到半点理解和同情,反倒引得众人发出了更大的哄笑声。高大壮羞愤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高大壮哭着跑回家,对母亲说宁死也不去上学了。高杨氏问明情况后,流着泪劝导儿子:“咱家之所以这么穷,就是因为我和你爹不识字。你咬牙再忍两年,等毕了业找份体面的差事,你自己衣食无忧,娘也跟着沾光得济了。”高大壮边哭边点头,高杨氏边说边落泪,到了动情处,母子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回到学堂,高大壮只想一门心思读书,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崔彪逮住了那天的话把儿,每天都带着几个调皮的男生,没事找事地对着他喊“出来不气”。高大壮心里窝着火,眼里含着泪,却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数着日子盼毕业。

天长日久,高大壮的身体便积攒了不少疾病,尤以咳嗽最为厉害,有时甚至会痰中带血。这年夏天,正赶上全体师生体检,高大壮被查出患了肺痨,这种病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学堂里自然容不下他,高大壮迫不得已终止了学业。

高杨氏带着儿子四处求医,服了大半年的药汤子,高大壮的身体总算得以恢复。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全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高大壮觉得自己已是一个大人了,理应替母亲分担生活重担,便连续多日跑到城里找活干,后来,终于在一家小饭馆谋到了一份跑堂的差事。虽然薪水不多,但高大壮是第一次打工挣钱,十分卖力。

这天傍晚,正是吃饭的高峰时段,小饭馆里的客人眼看就要坐满了,这时从门外又进来几个人。高大壮赶忙上前打招呼:“几位爷,里边……”“请”字还未说出口,高大壮一下子愣住了:真是冤家路窄,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崔彪!

崔彪也认出高大壮了,立时就大呼小叫起来:“哟,这不是‘出来不气’吗?跑这儿出气来了?”

高大壮哈下腰,小声求崔彪看在同学一场的分上给自己留点薄面,自己还要在这里混口饭吃。

没想到崔彪反倒提高了声调,扯着嗓子大喊:“啥玩意儿?你还想在这里混饭吃!你不是肺痨吗?”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跟着起哄,说饭馆里怎么招来个传染病,还故意跳开老远,用手捂住口鼻。

几个人这么一闹,正在吃饭的客人们全都站了起来,纷纷要求饭馆退钱。

掌柜的听到吵闹声,连忙从灶间里跑出来,弄清缘由后,劈手就给了高大壮一个耳光:“你个害人精啊,坑死老子了!”

高大壮捂着被打的脸,哭着向掌柜的解释,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不会传染给别人的。但崔彪等人不依不饶,煽动食客们去官府告状,还说要砸饭馆的招牌。掌柜的为了息事宁人,让人将高大壮的行李抱出来,直接扔到了大街上,又连推带搡地把高大壮轰了出去。

此时,天已黑透,高大壮夹着行李卷,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走着。他不明白,老天为何对他如此不公?为什么到哪儿都能遇到那个冤家?他真想将崔彪那个混蛋活活掐死,可恨自己的身体做不到……

高大壮正低头想着心事,突然从前方冲来两个蒙面人,高大壮躲闪不及,被其中一人猛撞了个跟斗,腋下的行李也散落到地上。他还没弄清楚咋回事,那两个人就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高大壮双手撑地正想爬起来,不经意间触到一个包袱,打开一看,竟是一堆亮闪闪的金银珠宝!高大壮脑子一热:有了这些财宝,自己和娘就再也不用受穷了!一旦心中起了这个歪念头,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于是,高大壮快速将包袱打了个结,拎起来撒腿就跑。

这时,不远处追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个高声喊:“那儿呢!快追,别让劫匪跑了!”高大壮一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狂奔。那几个人“嗷嗷”叫着,紧追不舍。

跑到燕山大街十字路口时,人流如潮,高大壮实在跑不动了,只觉得胸腔发胀,嗓子眼发咸,似乎随时都有吐血的可能。而且,身后的追赶声也越来越近了,有两次,他甚至都差点被人抓住胳膊!在这节骨眼儿上,高大壮也顾不得金银珠宝了,还是先保小命要紧!于是,他急忙抖开包袱,将那些黄白红绿之物随手向后一扬,后面的人果然中招了,纷纷停下脚步弯腰捡拾财宝,高大壮这才得以脱身。

趁乱逃到城外后,高大壮找到一大片玉米地钻了进去,浑身像散了架一般瘫倒在地。他悔不该一时糊涂见财起意,天生受穷的命,哪儿承受得起那份不义之财呢?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他只是不敢回家面对母亲那愁苦的眼神和无奈的叹息,现在行李也丢了,该怎么向母亲解释呢?高大壮想了一夜,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中午,高大壮顺手掰了几根玉米,胡乱地啃了几口,便从玉米地里溜了出来。

高大壮想去城里探探动静,如果一切正常,他还想找个活儿,挣钱养家。可他哪里晓得,他已被官府当作重刑犯画影通缉了!

原来,昨晚那两个蒙面人抢劫了滦州城最大的珠宝店,珠宝店的老掌柜舍命阻拦,被其中一人捅了一刀,老掌柜当场并未毙命,让伙计们不要管他,赶紧去追财物。

在逃跑途中,其中一名劫匪与心事重重的高大壮撞了个满怀,装珠宝的包袱也被撞到了地上,那劫匪来不及捡就慌忙逃窜了。高大壮见财起意,抓起包袱也朝同一方向逃跑,几名伙计以为高大壮是劫匪的同伙,便一路紧追不放,但心中又挂念老掌柜的安危,所以,见高大壮把财宝扔了便没再穷追。谁知当他们返回珠宝店时,老掌柜早已气绝身亡了。

这老掌柜可不是一般人,不但家大业大,而且有个儿子在省城做官,平日里,连知州老爷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如今出了这等大事,省城的这位大官就让滦州知州两日内破案,否则拿他是问。知州吓得半死,忙命捕快搜集线索,后来,根据高大壮遗落在大街上的行李找到了那家小饭馆,又从饭馆掌柜的那里摸清了高大壮的情况。知州亲自带人去高大壮的家里抓捕,却扑了个空,便根据里正的描述,在州内各个交通要道张贴了通缉告示。

高大壮在去城里的官道上没走几步,就从路旁的大树上看到了通缉自己的告示,上面有头像有文字,他还特别注意到,悬赏金额竟然高达二百两纹银!高大壮脑袋里“嗡”的一声,来不及多想,就又钻进了路旁的玉米地里。

高大壮在玉米地的深处待到天黑,他很想与母亲见上一面,但又怕直接回家风险太大,思来想去,便决定去找一个人。

高大壮要找的这个人就是石来顺,他跟高大壮的父亲是从小长大的好朋友,腿有点瘸,一直未婚。高大壮的父亲去世后,石来顺对高家母子多有照顾,后来他去给有钱人家看守果园,离家远,腿脚又不太方便,便有些日子没去高家了。

石来顺看守的这个果园在城南十五里的岩山山坡上,门口有间小土屋,就是看园人的休息去处。石来顺白天听果园里干活的人讲了高大壮“抢劫”的事,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正打算溜出去四下里找找呢,就听外面狗在叫,石来顺忙提着灯笼出去察看。

四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没看到,石来顺正要转身进屋,却从黑暗处传来一声:“大叔!”石来顺浑身一哆嗦,待举起灯笼细看时,高大壮已来到眼前。石来顺吓得赶紧熄灭灯笼,一把将高大壮拽进果园,返身插死了门栓。

石来顺一句话也不说,带着高大壮走向果园深处,走到一块巨石前,方才停下来,他小声惊问道:“小祖宗啊!你怎么还没逃?”

高大壮低声讲述了自己的想法,求石来顺将他母亲带到这里,等母子俩见上一面后再作打算。石来顺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傻孩子,你惹上大祸了!你们家肯定早被人盯上了,你这时候还想与你娘见面,会把她也搭上的!”

高大壮忙讲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说自己并未参与抢劫,更没杀人,只是一时糊涂见财起意罢了。

石来顺叹了一口气,说:“这事不好说清楚,一是你说的那两个蒙面人至今没抓到,二是听说被害人的儿子大有来头,命滦州衙门限期破案。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你,弄不好就得拿你当替罪羊!”

高大壮听完,好半天没说话。

后来,还是石来顺先开口了:“孩子,我屋里还有一些散碎银子,给你带在身上,趁着天黑,你赶紧逃命吧!”

高大壮摇摇头,说:“现在外面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一个人身单势弱,能往哪里逃啊?”

是呀,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身体又这么单薄,果园里每天都有人来干活,外面的玉米地也快收割了,让他去哪儿藏身呢?石来顺一时也没了主意。

这时,高大壮突然说:“大叔,我倒有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石来顺忙问:“啥办法?”

“您把我扭送到衙门去,我既不用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了,您也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金……”

“别说了!你把我当成啥人了?这是人干的事吗?”

“大叔,您先别急,听我慢慢说。”高大壮拉住石来顺的手,态度极其诚恳,“您把我送到衙门,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知州老爷或许是一位清官呢?退一万步讲,即使真如您所说,他们把我当替罪羊处决了,那我也绝不会埋怨您!只求您帮我照顾好我娘,那二百两赏金足够您二老后半辈子生活了。”

其实,石来顺早就对高杨氏心存好感了,只是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现在由高大壮把话挑明了,石来顺自然是心甘情愿,但他实在不能接受要以牺牲高大壮的性命为代价,于是连连摆手说:“孩子,你娘那里你尽管放心,我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饿着她,但我怎会忍心把你送上绝路呢!”

“爹——”高大壮突然跪倒在地,抱着石来顺的大腿哀求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您就成全了孩儿的这份心愿吧!”

次日凌晨,吃罢早饭,石来顺便将高大壮五花大绑“扭送”到了滦州衙门,并且编造了一个“午夜擒贼”的故事。知州正为此事犯愁呢,见有人将凶犯送上门来,也就没太深究细节,爽快地兑现了赏金后,立即升堂问案。

高大壮“扑通”一声,往公堂上一跪,一五一十地讲述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经过,乞求知州老爷洞察秋毫,明镜高悬。知州的心里当然“明镜”似的,只是没有在公堂上“高悬”。正如石来顺所料,知州如果不能在两日内破案,头上的乌纱帽就不牢靠了,所以他不允许高大壮“狡辩”,令衙役将高大壮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按着他的引导供述了“抢劫行凶”的作案过程。

最后,等逼高大壮签字画押后,知州老爷大笔一挥,给高大壮判了个“斩立决”,此案就算告破了。不过,在往上呈报卷宗时,却遇到了一些质疑,又拖了些日子。

按照大清律例,亲属可以与死囚作临终告别,石来顺就带着高杨氏到监狱里与高大壮见最后一面。

自从高大壮出事后,高杨氏就大病了一场,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石来顺为此辞了果园的差事,一心一意地照顾高杨氏,全然不顾村里人的眼神和指手画脚,唯恐辜负了高大壮的重托。

高大壮穿着一身囚服,戴着手铐脚镣,被两个狱卒押到了接见室。“我的儿啊——”高杨氏往前扑去,却被一名狱卒强行拦住了。

高大壮含泪安慰道:“娘,您别太难过,早死早投胎,来世我还给您当儿子!”他怕母亲太过悲伤,又故作轻松地展示身上的囚服,说:“您看,这是我长这么大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

一听此言,高杨氏哭得更伤心了,石来顺本想安慰几句,却也泣不成声,就连一旁的两个狱卒也落下泪来:这孩子该有多可怜啊!

告别的时间快到了,高大壮给石来顺和高杨氏磕头,说:“爹,娘,二老保重身体,孩儿走了!”石来顺忙上前搀扶,高大壮趁机在他耳边嘀咕:“打点一下刽子手,我临刑前有话说。”石来顺虽不知道他想说啥,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滦州旧时的刑场在城北紫金山下,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砍人了,特意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人山人海。人们发现,在刑场中央跪着的共有两名囚犯,年岁都不太大。其中之一是高大壮,那另一名囚犯又是谁呢?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当初,知州逼高大壮招了口供,在两日内神速“破案”,本以为受害者家属会满意,没想到人家那位在省城做官的儿子却提出疑问:“听说去珠宝店抢劫的是两个人?”知州一时交不了差,只得回来向高大壮逼供。

高大壮自然没有同伙可以交代,知州又要动刑,高大壮忙说想一想。高大壮记起那天若不是崔彪在饭馆里砸他的饭碗,他也不会被掌柜的轰到大街上,更不会沾上抢劫杀人的案子,何况崔彪以前在学堂里也没少欺负他。现在他成了替罪羊,知州又让他找个垫背的,于是他心一横,就将崔彪咬了出来。

崔彪莫名其妙被带到公堂上,一开始也不肯背这个黑锅,但两板子下去,就打得他灵魂出窍,不管啥罪行他都招认了。

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一声令下:“行刑!”

两名刽子手分别将高大壮和崔彪脖子后头的亡命牌摘下,正要举刀,高大壮突然断喝一声:“慢着,我要看着他先死!”

两名刽子手互看了一眼,因为他俩都得了石来顺的好处,这点小要求自然可以通融。于是,一个放慢了动作,另一个快速举起大刀。崔彪临死前恨恨地盯着高大壮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害我?”

高大壮得意而清晰地回答道:“我出来不气!”接着便是“咔嚓”一声,崔彪的人头落地,高大壮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2023-11-06 07: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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