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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进奏院衙署,窗前,苏舜钦看着缓缓西沉的太阳和渐渐热闹的大街,不由一声叹息。好友刘巽问他为何叹息,苏舜钦苦笑了笑,说出自己的烦恼。
原来,作为当世有名的大词人,苏舜钦和他的诗朋文友们每年中秋节都要在京城的文韬阁聚会,赏明月,观舞乐,喝酒赋诗。按惯例,今年当由苏舜钦做东,请柬也已于半个月前发出,但直到现在,苏舜钦晚上宴客的银子还没有着落。
刘巽笑了:“好一个苏大学士,连一场宴会都办不起,真是笑煞人也。”
“刘兄莫笑,莫非你办得起?”苏舜钦说着,两人哈哈大笑。
“真可笑也!你看他们,其府上日夜车来马往,灯红酒绿,歌舞喧嚣,宾主酣醉,又何时为银子而愁?”刘巽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你我整日囚身于衙署,劳形于案牍,忧心于庙堂与乡野,怎的连一场宴席都办不起?”
“刘兄莫气!道不同,则择取不同。他们有他们之择取,你我有你我之择取。你我既然如此择取,即是择取如此生活。”苏舜钦看着刘巽,不无严肃地说,“人生在世,各自有其生活方式。他们以彼方式为乐,你我又何来以此为苦?”
“罢了罢了,苏兄还是快快解决这燃眉之急吧。”刘巽说着,眼睛一亮,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纸,“有了!苏兄,你我何不将此等纸张收集卖去?”
“不可不可!”苏舜钦急忙摆手,“此乃衙署之物,朝廷也有禁令,不可私占。”
“苏兄迂腐!不过废纸耳,百无一用。你我此举实乃废物再用,又合皇上克俭戒奢之倡,有何不可?”刘巽说着就开始捡起来。
苏舜钦想了想,也是,这些年来,衙署里用过的废纸很是不少,但大多被当作垃圾胡乱丢弃,实属浪费;少部分被擦桌抹椅、烧火取暖用了,甚是可惜。苏舜钦似乎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于是也蹲下身去捡。
好一会儿,两人将地上、橱柜内外和拐角旮旯里的陈年废纸都翻拣出来,擦去痰迹、脚印和霉灰尘土,用麻绳捆上,扛出去卖了。
还别说,有这些废纸所卖的银子,苏舜钦晚上的宴会不仅酒菜上佳,还请了京城最着名的歌舞伎前来助兴。宾客们大喜,纷纷夸苏舜钦终于大方了一回,又问他哪里发了财。苏舜钦坐在宾客中间,醉态十足,笑眯眯不语。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早朝一开始,一位御史就向皇上参奏苏舜钦,说他目无法纪,侵占公物,监守自盗,罪大恶极。
苏舜钦脑中轰一声,暗叫不好,他知道这并非冲他而来,而是冲着正在推行新政的范仲淹大人和新政而来──苏舜钦是范仲淹新政的忠诚拥护者和积极推行者。新政因为严重打击了贵族官僚的既得利益,推行以来一直受到他们的百般阻挠。苏舜钦也清楚,这御史台早已成了保守派攻击改革派的前沿阵地。他想解释,可尚未开口,满朝文武八成以上齐刷刷跪下,将此事无限上纲上线,奏请皇上严惩苏舜钦等贪官恶贼。皇上看着眼前的阵势,沉思良久,将苏舜钦、刘巽,以及所有参加宴会的人革职为民,即刻驱出京城。
京城外,一场秋雨刚停,夕阳残照,愁云惨淡,秋风萧瑟,乌鸟凄鸣。刘巽抹一把脸颊上的清泪,愤然道:“真小人也,竟拿区区废纸做文章,置你我于此境。”
“刘兄莫怒,俗语曰,虫蝇不噬无缝卵!昨日,倘使你我能克制心中私欲,他们即便欲置你我于死地又能奈何?此事皆由你我私欲贪心所致,不怪他们。”苏舜钦竟然淡淡一笑,“何止不怪?当感激也。”
“感激他们?”
“刘兄可知昨夜众宾赞我时我心中所想?不瞒刘兄,当时,我为不花分文即得众人之赞而甚为得意,还思忖往后何物可以再卖。刘兄请想,何物可再卖?废纸可卖,新纸可卖否?纸张可卖,笔墨桌椅可卖否?眼中可见之有形物可卖,手中权势之无形物可卖否?终了,岂不是将自己当年刻苦求学以期造福百姓之初心良知一并卖去?如此,你我杀身之罪已成,千古骂名亦成。”苏舜钦认真地说,“刘兄,他们扼你我之私欲贪心于萌芽,岂不当感激?”
“苏兄言重,区区废纸,何至于斯?”刘巽轻轻一叹。
“刘兄差矣!自古以来,所有巨贪大蠹,皆非一朝一夕所成,无不由跬步之错而至千里之罪、千古之耻。”苏舜钦忽然泪流满面,“刘兄,你我被革职事小,一旦祸及范大人和新政,你我定当千古之耻也……”
补记:史载,北宋年间,由范仲淹发起的“庆历新政”之所以在推行不到一年后即宣告失败,与苏舜钦这一“监守自盗”事件给保守派以借口并最终将改革派一网打尽有着一定的关系。
2023-11-06 07: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