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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灭寂灭·大角

正文:

生灭寂灭

鸿福寺实在太不出名。都说南朝四百八十寺,读书人都知道,四百八十当为虚数,指寺庙数量之多、分布之广,鸿福寺肯定不在其中,它在烟雨外,更在诗歌外;都说禅房花木深,这肯定不是说鸿福寺,它只有几簇残砖破瓦,几乎没有香火味,没有钟磬音。

鸿福寺只是一座最不知名的山上最不知名的一座寺庙,若不是还有一两尊泥塑菩萨在,还有“阿弥陀佛”四个黄色大字在,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人们估计也不会拿它当寺庙,而只当它是一随处可见的破落山房罢了。

那年少的和尚叫圆通,而年老的和尚则是他的师父智觉。

“为什么我们的寺庙这么破、这么小?”圆通很羡慕别的大寺大庙,问师父道。

师父智觉脱口而出:“寺庙都只心尖大。”

圆通“扑哧”一笑,嗔怪道:“心尖未免太小了。”

“终有一天,你会觉得心尖是那么宏大,那么伟岸,那么高远。”师父智觉大笑而去。

去,是暂时离开,也是永远逝去。

师父智觉去后,圆通整整一夜诵经拜佛,不停不歇。第二天一大早,他掩上鸿福寺大门,披上百衲衣,托着紫金钵,云游四海去了。他心里有个宏大、伟岸、高远的目标:化一场惊世大缘,建一座名动天下,比肩白马寺、大昭寺、法门寺的大寺庙。

若干年后,圆通三千里北疆、八万里西域,出入古都新市无算,化得一场大缘,兴冲冲归来。却不料半路夜宿时,一时不慎,这笔大缘被人窃之一空。圆通一时痛彻心扉,几乎昏死过去,整整一夜诵经拜佛,不停不歇。

第二天,圆通一扫颓势,振作精神,又近通东海之国、远历南方之土,经无数寒来暑往,望无数雁去雁回,化得一场惊世大缘,兴冲冲归来。却不料夜渡时,舟行不稳,没入水中,这笔大缘随波逐浪而去,仅自己幸得不死。圆通一时痛彻心扉,几乎昏死过去,整整一夜诵经拜佛,不停不歇。

第二天,圆通一扫颓势,再次振作精神,下南洋、遁泰暹,听得鬓边秋声几度来,见得眉前冬雪几回去,化得一场惊世大缘,兴冲冲归来。却不料遇人不淑,承建寺庙的匠人卷得这笔大缘,失了影踪。圆通一时痛彻心扉,几乎昏死过去。

这回,圆通再也没有精力云游四海了,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鸿福寺大殿里的一堆乱草丛中,晨时的阳光从瓦片的漏洞里透了进来,光怪陆离,照在他的眸子里,他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的温暖,以及一丝一毫的时序轮转。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时光、缘分、希望,鸿福寺、白马寺、大昭寺、法门寺,智觉、圆通……不,没有结束,就在光芒渐淡时,依稀有三个人影飞赴而来。

一个是盗贼,他跪在圆通面前,忏悔道:“昔日我盗得您那笔巨款,其实不是为了自己,都私下分发给了黄河灾民。灾民以为天降怜惜,无一不赞诵佛恩。却不料误了您建寺之愿,此我一生无法原谅之罪恶,愿从此付我一生,了您这辈子之宏愿。”

一个是渔民,他跪在圆通面前,忏悔道:“那天我见财起意,故意凿穿船底,舟沉之时,在波浪之中夺得那些财物。不料起初之喜,很快便被日常惊惧所代替,夜夜不得安生,又一时寻您不得,故尽数捐与各地疠人坊,疠人觉得这一定是佛祖开恩,倾伏于地赞诵佛恩。我愿从此开山破土,为您建寺立庙付犬马之劳。”

一个是那卷款而逃的匠人,他跪在圆通面前,忏悔道:“卷走您那笔财款后,母亲得知,一时气急,倒地身亡。我知罪孽深重,愿将财物原样奉还,并不计任何报酬,率领徒子徒孙竭尽全力为您建寺立庙,一来为自己赎罪,二来为母亲积德。”

圆通双眸里泛起了神采。此刻,他的心尖上,一座金碧辉煌、光彩照人的大寺庙已经拔地而起,比白马寺更宏大,比大昭寺更伟岸,比法门寺更高远。

“寺庙都只心尖大。”师父智觉这话再次响起,微若蚊蝇,却振聋发聩。

这一瞬间,圆通觉得自己与师父浑然一体了。

大  角

夏布非布,而是姓夏名布的古镇奇男子。其好着纯麻之衣,通体洁白细腻、清淡雅致,若伫立风头浪角,任衣袂翻飞,无数少女瞬间为之辗转难眠。其又极善商贾,生意近通赣湘、闽浙之属,远拓扶桑、南洋之地,几乎凭一己之力聚万千财富于这甘棠茂荫的地方,古镇为之兴盛:五里长街,商店连绵;十里河埠,商船云集;百里民居,豪宅栉比。

秋伶,初为征寇将军府中私伶。征寇将军,姓谭,亦古镇人,杀人技与曲中意,称奇一时,人赞曰:“上阵十步诛一寇,下马百里唱大风。”可以说,刀光剑影、曲韵戏魂,就是将军多彩生活的全部。从小得将军指点,秋伶逐渐成长为古镇戏班闻名四方的大角,粗鄙如贩夫走卒之辈,雅致如豪侠饱读之士,多以有幸听其咿呀而唱为人生乐事。

夏布与秋伶,相互闻名久矣,不曾谋面,爱意已生。

那年,离古镇不远的临川戏曲大家、曾任遂昌县令的汤显祖不堪庙堂俗事所累,毅然辞官归隐,闲来无事,于柴薪之地创作戏剧《牡丹亭》自娱。机缘巧合,秋伶初唱之,曲折唯美的故事、清雅脱俗的唱词,即刻轰动一时,倾倒众生。

夏布自然不能免俗。一日,受将军之邀请,前往戏园观看《牡丹亭》。宜水之滨,戏台飞檐翘角、画栋彩柱。鼓声响过,锣声初逝,大幕徐徐拉开,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除了台上秋伶等演员的唱词、对白,以及不时响起的鼓乐之声,现场成百上千的观众,竟然没有一人提前退场,也没有离席随便走动的,甚至寻常戏园里交头接耳喝茶聊天的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被这出大戏感染了,如醉如痴。

秋伶不愧为大角,她将《牡丹亭》的故事演绎得百转千回、扣人心弦,一时台上台下“韵若笙箫气若丝,牡丹魂梦去来时”。表演场景如梦如幻,词曲又幽艳绝尘、婉转多姿,唱词里咿咿呀呀的悲欢离合,更是触动了观众灵魂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台上的秋伶在叹息,台下的观众也随之悲伤;台上的秋伶在欢笑,台下的观众也随之心情舒畅。

这观众里,自然包括夏布了。夏布痴痴地望着台上光彩照人的秋伶,知其定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从此须臾离不得。秋伶也知夏布在台下,一瞥之余,见夏布丰神俊朗,少女的春心不由地融入到了曲子中,这曲子更是妩媚万千、韵味十足。

夏布写信给秋伶,说从此他夜夜惊梦,总是微笑着醒来。

秋伶回信给夏布,说从此她日日含春,总是娇羞着睡去。

夏布与秋伶从来都没有想过,一惯恪守礼俗的他们,在美好的爱情面前,竟会这样恣意奔放,这样无遮无拦。

可惜的是,这惊鸿一梦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这含春之日还未来得及完全尽兴,就倏地中断了。将军因征寇有功,迁任兵部侍郎,远赴京城就职,令秋伶携戏班随从。

夏布和秋伶肝肠寸断,毅然冲破礼俗束缚,私会于将军后花园。

秋伶双目泛红,说将军之恩,如同再造,断无相弃之理。况且,作为地方杂曲的古镇之戏,要从这偏远一隅兴盛起来,无疑需要京城这个更大的舞台。因此,她决意追随将军,去京城那个远离古镇与夏布的地方。

夏布纵然是奇男子,这一刻也柔肠百转,悲伤难禁。他说,自己有心散尽钱财跟随秋伶去京城,可这些钱财虽是自己赚取而来,却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古镇。一旦自己抽身而去,恐怕这绵绵古镇定会为之失色,这滔滔江水定会为之失欢。

唉,爱情就是爱情,关责任何事?夏布与秋伶,实在太不懂了。

不,又或是他们懂得太多。

那天,秋伶专门为夏布清唱了《牡丹亭》中的《惊梦》一折,正当夏布沉浸于曲中如梦如幻百感交集时,突然曲终人散,秋伶如穿堂之风,亦如过隙之驹,完全从他眼前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来过。只有遍地的愁词悲曲,徒自绕梁,不复消散。

后来,夏布无疾而终。因夏布而生的古镇随之破落,数百年后,只留得一座名叫“夏布斋”的老宅子,门槛奇高,庭院奇深,引得一批又一批游客前来,探寻这位奇男子的传说。秋伶也成了永远的记忆,成为中外戏剧史上不朽的大角。只有《牡丹亭》还在,只有感人的情爱还在,千人应,万人和,历久弥新。

2023-11-06 07: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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