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河水清浅,细流微澜。盏盏河灯如满天里的星子,熙熙攘攘挤满了不甚宽阔的河面,一阵风来,烛光摇曳,便与远天粼粼月光融为一色。
今天是盂兰盆法会,整座沧州城彻夜狂欢。
我亲手放下一盏河灯默默许下心愿,然后把那册早已翻阅褶皱的《临川先生文集》往怀里掖了掖,回身抱起将骨头咂得滋滋响的小衙内,问身侧正望着河面怔怔出神的男子:“大哥,夜已深,我们现在回城?”
他回过神来。借着如炽明月,我看到他眼眸深处那抹犹豫一闪而逝。他大概又想家了吧,我心中喟叹。
他叫朱仝,有个外号“美髯公”,是济州府刺配沧州的囚徒,也是我认定的大哥。他抚着胸前尺五长髯,微眯着眼望向湛蓝辽阔的星空,忽而爽朗一笑,衣袂飘飘。我不禁一阵恍惚。
大哥出身富足,自幼习文练武,乃一等一的人物,只因太重江湖义气,才惹下官司连累家人,被逐出族谱。我不知道大哥悔不悔当初所为,但我很不喜欢卷宗中记载的那个叫作雷横,被大哥称为“好兄弟”的逃犯。若是男人,自己犯了命案自己承担后果便是,何必牵连无辜,让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结拜兄弟顶罪?不但害大哥丢了官,甚至连自己老母亲都弃之不顾便去做了匪。我一直替大哥感到委屈和不值。可大哥却说,我以诚待兄弟,他日兄弟必不负我所望,必将重归正途。这简直比我这个迂儒还要迂腐啊。
我对那些自恃武力恃强凌弱的狂妄之徒从无好感,牢头营里有太多这样的囚徒,大好男儿做些什么不能生活,奈何做贼?可大哥不一样,尽管他身陷囹圄依旧力求上进,想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好在沧州知府是个能吏,知人善任,给了大哥一展才能的机会,也极为信任大哥,让他重掌马兵做回都头,还想将自己五十岁才得来的独子小衙内交与大哥做弟子。
大哥由我怀中接过小衙内,放到肩上,沉声问我:“兄弟,明春可准备进京科考?若无盘缠,为兄可资助一二。”
“谈何容易。”我摇摇头,由身旁小贩肩上摘下一支糖葫芦递给小衙内,他便咯咯笑起来,啃得津津有味。
“兄弟莫要灰心,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总不能埋没在这沧州边陲小小牢头营里,总要寻机会跳出去。”他眼中尽是鼓励之色,“兄弟的才学大哥是佩服的,进士及第必然可期。”
“大哥你呢?又有何打算?”我盯着他,心跳得厉害。我真怕他遂了那封未署名的信函所言,去梁山做所谓的替天行道的头领。
“我?”他指着脸上两行金印,很是洒脱地说,“为兄乃一武夫,自然要在这边疆建功立业,以洗刷刺配之耻。”
我见他信心满满,很为他高兴。我们大声谈论着,穿行于摩肩人流之中。大哥性情温和、儒雅,根本不像个武人,但他却有着不屈的风骨。记得他初到牢头营时,面对诘难,宁愿多挨数十杀威棒也不肯剪去胡须。这让我看到了他刻入骨髓的执拗。就如同我是个读书人,即便家贫如洗,即便屡试不中,即便身陷污浊的牢头营当差,内心里依旧坚持着读书人的骄傲。这也许是大哥对我另眼相看的原因吧。他时常劝诫我,莫被眼前蝇头小利蒙蔽了眼睛,要放远目光,努力读书博取功名。他是真的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物当成了亲兄弟。
其实,我想对大哥说的话也一样。
城门前,大哥将小衙内郑重地交付给我,嘱我好生看护,尽快送归府衙,然后又摸出一把散碎银子给我,让我回去时买些吃食带给母亲。
我有些奇怪,就问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只是面色凝重地催促我快些走。
我背着小衙内刚刚走进城门,便有一个手持巨斧的虬髯黑大汉从阴影里跳出来,挡住去路。他狂妄地笑着,鲜红的舌不断舔舐嘴唇,蒲扇大的手如钳般卡住了我的喉咙。我大惊,想要寻求帮助,可此时本应守卫城门的士兵都不知去了哪里。我又努力地回望来路,却看到大哥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旁边的酒楼。他们似是旧识,相谈甚欢。但我还是从中发现了那个大哥曾认为的最好的兄弟——雷横。
他为何来寻大哥?难道菩萨未曾听见我许下的心愿?
我想要大声呼喊,想要告诉大哥,好不容易才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千万不要放弃。
在被巨斧切断喉咙倒下的瞬间,我看到王文公的《临川先生文集》如漫天纸钱飞舞,周围人流如梭,那串才啃了一半的糖葫芦,正无力地滑落在一个四岁孩子渐渐失去光泽的眼前……
2023-11-06 07:08: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