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酒意有些上头,姑苏城的房屋仿佛被人拖拽了几下,歪歪斜斜。天色将暗,四周的小贩也都收拾好了货物,归了家去,白日里繁华的姑苏城渐渐沉息了下来,陈枫沿着一条青石小道,踉跄地向着家中走去。
弯弯扭扭的街道尽头,走着一个货郎,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箱子上缠绕着诸多大小不一的铃铛。货郎朝着陈枫走来,清脆的铃铛声在寂静的姑苏城中散开。
“这位小哥,买东西吗,我这儿什么都有。”货郎拍了拍手中的箱子,朝着陈枫神秘地说道。
陈枫不禁嗤笑,借着酒意:“起死回生的药有吗?”
货郎翻了翻手中的箱子,转身朝着他说道:“药我虽然没有,但是我可以卖给你一个梦。”
“现在的江湖,各种异术层出不穷,梦境嘛,镜花水月而已,当不得真的。”陈枫摇了摇头,灌了口酒,绕过货郎,往前走去。
“哎哎哎,先别急着走啊。”货郎拦住陈枫,“我可不比那些江湖骗子,我这梦啊,它能成真。”
陈枫顿下了脚步,紧紧地盯着货郎手中的箱子,值此静夜,长风都已经入眠,箱子上的铃铛却仿佛依旧被吹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也罢,就当是梦,能够见一见齐琳,也足矣了。”陈枫把目光从货郎的箱子上收回,问道,“你这梦,如何卖法。”
货郎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个香囊,“此物名为梦引,你睡觉时将它放在枕边即可,至于价格嘛,用你手中的那壶酒来换就好。”
货郎接过陈枫手中的酒,便错身向着前方的黑暗中走去。
“果然是好酒,”货郎饮下一口,又转身看了陈枫一眼,“若是哪天察觉这香味尽了,切记不要再枕之入眠。”
陈枫望向手中的香囊,货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细微察觉的铃铛声也隐入了黑暗。他拍了拍隐隐作痛的脑袋,一步一晃地朝着家中走去,到了家,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二、
“齐琳何必如此心急,等我此次走镖回来,再与你一同前去可好,岭南那里恶山恶水的,两人一起,也好有个照料。”陈枫笑着对前方的女孩说道。
齐琳回道:“早些日子都是陪着父亲和师兄一起走镖,时日长了多少也了解一些,这次虽然是我一人独自走镖,但也算是轻车熟路,师兄不必再担心了。”
“当真不用我陪同?”
“不用了师兄,你何时变得同我父亲一般啰唆。”齐琳笑着将陈枫推出门外,“师兄早些启程吧,再晚就误了时辰了。”
陈枫翻身上马,朝着齐琳说道:“那你自己一人小心点,等你回来了,我带你去城外喝酒,看花。”
齐琳挥了挥手,“师兄也一路小心。”
陈枫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尘烟散起。马儿还未多跑几步,前方的路面刹那间出现一道如同深渊一样的裂缝。骇人的黑暗无限地延展着,密密麻麻地朝着四周弥漫。来不及勒马,整个车队瞬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深渊所吞噬。
猛然睁开双眼,陈枫从沉睡中醒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窗外还是一片黑暗,“这是第几次做相同的梦了。”陈枫自语道。腰间的香囊里若有若无地传出一道引人入睡的味道,他有些自嘲地笑笑,“齐琳啊齐琳,如果那术士说的是真的,该有多好。”倦意开始袭来,陈枫把香囊放到枕边,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师兄,师兄,都阳春三月了,听说城外的梨花开了遍地,你带我去看花好不好。”
陈枫有些吃惊,眼前这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怎么有着与齐琳小时候如此相似的声音。他连忙起身,师傅从院外走了进来,“你们两个,不好好练功,一天到晚就知道瞎玩,还不去把今天的功课做了,否则晚上不准吃饭。”
“师……”陈枫刚要开口,却被小女孩拉住了胳膊,朝着院内跑去,在沿着池水跑过去的那段路上,他匆匆瞥了一眼湖面,水中的自己竟也是孩童一般大小。
难道那术士说的话是真的,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幼时的齐琳将陈枫拉到练功房里,这个他曾经度过十几年的地方,小齐琳从墙上取下两柄木剑,递与他一柄,“师兄,今日练剑,你可得让着我一点儿。”
陈枫接过长剑,平复下心情,笑着说道:“你不是想去看城外的梨花吗,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真的吗,师兄?”齐琳跑过来拉住陈枫的胳膊,两只眼睛笑得如同月牙一般,“可是师兄平日里那么听父亲的话,今日怎敢如此,万一父亲怪罪下来了怎么办?”
陈枫摸了摸齐琳的脑袋,“你想看我们就去看,况且师傅平日里也就嘴上严格一些,不会舍得罚我们的,若是真有什么,就由师兄一人担着,齐琳负责看花就好了。”
齐琳蹦蹦跳跳地跑出练功房,趁着师傅不注意,偷偷从后院的耳门里溜了出去。
城外的天空格外的蓝,时不时有一阵长风吹过,道路上一排排梨花的香气,随着几片掉落的花瓣,慢慢地飘向远方。
陈枫用平日省下来的钱给齐琳买了几串糖葫芦,齐琳吃得满嘴通红,指着身旁的梨花说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在院子里栽满梨树,到时候遍地像雪一样的白,多好看呀。”
陈枫望向眼前掉落的梨花,像是一场积酿许久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擦拭着这个世界,他起身捡起一片花瓣,把它放到齐琳的手中,呢喃道:“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三、
陈枫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沉寂的姑苏城开始复苏,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上络绎不绝的叫卖声透过窗户,悠悠扬扬。
陈枫用清水洗净了脸,昨日醉酒的后果导致如今额头还隐隐作痛。稍作整理,他取了家中最后的一点儿盘缠,向着客栈走去,依旧如往常一般,陈枫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几份平日里的吃食,只是今日,没有再点酒。
饭菜未曾上来之前,陈枫从腰中取出昨夜的那个香囊,自从齐琳死后的每一个夜里,他始终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一个梦,如果那一天他没有走,而是陪着齐琳一起,也许齐琳就不会出事。
说来也是奇怪,这香囊竟有引人入眠的功效,昨夜不仅没有循环那个噩梦,反倒是梦见了与齐琳小时候的样子。陈枫把玩着香囊,有些流连昨夜的那个梦,恍惚间,仿佛在香囊上遇见了齐琳的身影。
囫囵吃下一些熟食之后,陈枫觉得筋骨舒展了许多,额间的痛楚也消了大半。从窗边往下看去,姑苏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大家都有着不同的生活,各式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将最后一口茶水饮尽,客栈里竟响起了熟悉的铃铛声,陈枫抬头向着发出声音的角落里看去,一道身影匆匆穿过门沿,走了出去,隐约间见到了一角漆红的箱子。
他赶忙起身追了出去,街道上一如往常,那个仿佛凭空出现的身影又这样凭空消失了,陈枫依靠在客栈外的木墙上,想起昨晚那货郎说的梦能成真的话语,不禁有些火热,随即又自嘲起来,“能让我梦见齐琳就已经很好了,至于梦能成真之类的,怕只是那术士搞出来的噱头罢了。”
陈枫摇了摇头,笑自己太过贪心,此时旭日高升,姑苏城也迎来了它最为热闹的时候,陈枫拖着身子来到一家米店,往往没了银子的时候,他都会来到这家米店,出些力气,来赚取饭钱。只是今日着实有些不走心,店家见陈枫失神了几次,便早早将今日的工钱结与,遣他回去。
陈枫一人返回那破败的小院,手中紧紧地抓着香囊,枯坐了大半日,天色渐渐西沉了下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互不相识的术士手中,渴望能够再次见到齐琳,哪怕是在梦中。
暗夜已至,陈枫将香囊放于枕边,闭目睡了过去。
“师兄师兄,天都黑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父亲真的会骂我们了。”齐琳有些着急了。
陈枫把齐琳头上的梨花摘去,用袖口擦了擦她吃的通红的嘴唇,“走,回镖局。”
从城外回去时,师傅早已知道陈枫和齐琳偷跑了出去,端坐在院中等着他们,师傅要罚陈枫与齐琳两人,陈枫执意说是自己拉着齐琳出去,师傅说他偏袒,更是要罚。
陈枫跪在院子里整整一夜,夜间时候,齐琳偷拿了一些饭菜给他,陈枫不肯吃,他说犯了错误理应要罚。
齐琳有些抽泣,她说要陪着陈枫一起跪。
陈枫摸了摸齐琳的头发,不禁笑道:“本就是师兄的错,是师兄要带你出去的,你又何须自责呢。”
这一次的梦境十分短暂,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熹光。陈枫知晓这只香囊不仅能让自己做出想要的梦,还能按照时间的顺序去经历,如同再一次地活过,难道,这便是那术士说的可以成真的梦?
陈枫紧紧地望着香囊,奇怪的是,白天它并不会散发出那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如普通香囊一般无二,甚至不如,因为它根本没有任何的味道。只是到了夜间,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去赴一场约定。
此后的日子里,陈枫时常在梦中与齐琳相见,重历十多年前的一幕一幕,有时候真想永远倒在这梦中,不复醒来。
陈枫陪同着齐琳长大,她还是同以前一样,虽爱捉弄一下别人,心地却是十分的善良。陈枫常说齐琳不适合干镖师这一行,不敢杀人,又如何走得了镖呢。齐琳反驳他,谁说走镖就一定要杀人了。陈枫适宜地岔开话题,齐琳就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这么多年了,心性还是如此。
陈枫在如此这般昼夜颠倒的生活中,过了三个月,神情恍惚间,他越发地觉得齐琳就在这香囊之中。
今日,陈枫并没去往常的那间客栈,如果没有计算错误的话,今夜要做的梦,是齐琳死去的那天。
五年前,那是齐琳第一次一个人走镖,为隔城的绸缎庄护送几车绸缎,本是一件寻常的生意,再加上当时镖局接了一单重要的生意,师傅派陈枫全程跟护着,陈枫想着回来之后再与齐琳一起去护送绸缎。
齐琳却是不肯,她说她已经长大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陈枫想着这单生意确实平常,就没有坚持。
陈枫从外城回来的时候,师傅告诉他齐琳的镖被劫了,那原本普通的绸缎里,藏匿了几万两银票,镖局都未曾得到的消息,那伙贼人却不知从何得到的,他们抢走了银票,并且杀光了所有的人。
师傅说是他害了齐琳,他说陈枫说得对,齐琳不该做镖师的,师傅把齐琳埋在了后山,这么多年过去,陈枫从未去看过齐琳一次。
从那之后,陈枫退出了镖局,整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一晃便是五年。
今夜又要重新经历那个让他后悔了五年的一天。
“梦外我没有守护好你,齐琳,梦里我不会再让你受半点伤害了。”陈枫早早将香囊放在枕边,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四、
“齐琳等我,我跟你一同前去。”陈枫在齐琳的马车后方招了招手说道。
“师兄,师傅不是让你去押运另一趟镖吗,怎么有空陪我?”齐琳笑着问道。
“镖局里能人众多,少我一人没事,我思考再三,想着放心不下你,一同前去的好。”
“师兄,我都这么大了,你却总是把我当作孩子一样看待。”齐琳有些嗔怪,笑着说道。
陈枫并不言语,该启程了,马车也转动了起来,卷起一层尘土。
车队到达岭南的时候,陈枫告诉齐琳小心着四周,翻身下了马,将长剑紧紧握在手中。
不一会儿,风沙四起,一阵凄厉的哀号在风中响起,一道道隐藏着的身影从山间冲了下来。
忽地,一道身影袭来,陈枫拔剑刺了过去,不可思议的是,长剑像是水中的涟漪一样,在敌人的身前晃动了一下,便兀自散开,他惊愕万分,却发现牵着齐琳的那只手,正如同风沙一般,慢慢地消散着,一股悲伤从心底涌出,难道在梦中,我依旧救不了齐琳吗?
陈枫不甘心,半截手掌努力伸出,拍在敌人的身体上,“砰”的一声,他的整个身体如烟雾一样炸开。
猛然中惊醒,陈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齐琳,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陈枫一把抓过香囊,里面的味道似乎尽了,他并不多想。将香囊狠狠地压在枕下,重新睡了过去。
一道细微的铃铛声响起,那日售卖梦境的货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陈枫的房间,望着仍旧在昏睡中的陈枫,货郎伸出手,轻轻地从枕边取回了香囊。
香囊的表面匆匆闪过一道声影,似在挣扎着。
“说过香味尽了便不要入眠,这么些年,没有一个相信的。”货郎像是对着香囊自语,“罢了,看在你的分上,便再助他一次吧。”
货郎打开香囊,取出一点粉末,撒在了陈枫的身上,陈枫狰狞的面部渐渐有了缓和,眉宇之间,竟有了些笑意。
货郎将香囊放入箱中,喃喃自语道:“快了,再过上几年,我就带你出来。”
箱子上的铃铛兀自响了一声,似在回应着什么。
货郎笑了一下,背起箱子,转身走了出去。
2023-11-06 07: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