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后院地里长着一片白萝卜,叶子青葱。晚斋时候,显明照师父的话挑了两颗头儿青绿的肥萝卜,拧了叶,拿在地后竹管接的山泉水下洗。白净的萝卜在案上发出脆实的声音,师父将它切成手指长条,码在碟子里。
到用斋的时候,师父夹起一块萝卜条,在醋碟里蘸两下,提起来晾了片刻就喂进嘴里嚼起来吃。师父又夹了一块,闭了眼睛,像是回味了一阵,便把筷子停在碗上,说:“显明。”显明抬起头,嗯了一声。
“师父给你讲个萝卜的故事,这先前有个后生在山地见到一颗萝卜,这萝卜定是受过神灵的沾染,长成女子的身行,那后生瞧得发痴,生了淫邪之念,就让自己的阳精洒在萝卜上,搂了裤子又继续赶路。”
显明鼓了眼,咬着唇,把堵在喉咙的萝卜咽下去,要听师父继续讲。
师父又捉起筷子,夹了块萝卜条,说道:“没过多久有个女子路过,正饥渴时,恰巧在荒野见着了这颗萝卜,也不顾什么,拔出来用树叶抹掉泥就大口吃起来,两月后肚子大了,第二年从肚子爬出一个无主的婴儿来。”
“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显明问。
“一个男孩。”
天色黑下来,显明收拾碗筷,洗净了摆到橱子里,回到卧房点上油灯,心里总是定不下来,就像鞋里有一粒石子硌着脚底板,脱下却又抖不出来。他念了一会经,念了几句就不耐烦起来,吹了灯,卧在床上,一闭眼,就仿佛见到师父所讲的那颗萝卜,长着女子身形的萝卜,无衣无遮,通身白净,在他眼前渐渐壮大修长。到了半夜,隐约传来一声婴儿啼哭,显明从床上挣起来,张起耳朵听,又好像是院墙上伏着的那只猫在叫。
“是那个孩子,唔,真是可怜,生下来连爹是谁都不知道。”显明心里念着,不免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爹又长什么模样呢?他三岁时被母亲送进鹤鸣寺,就连母亲,他也多年未见到了。
第二天显明起得极早,眼睛也是乌的。他掮了几根木头,怕扰到师父睡觉,便到后山去劈,身子虽然疲累,但仿佛有使不完的劲,越劈越稳。等师父起来时,他抱着劈柴从后山下来,师父见到他,招呼他过去,说:“把手掌摊开。”
显明摊着手,师父把握在手里的铜钱一文一文漏在他手心里,嘴唇动着,数着数儿,觉着够了,就紧了手。显明将铜钱揣进兜里,听师父要他下街买些什么。
“称两斤豆腐,老点无妨,再来把粉条。”
要去哪家店买豆腐,哪家铺子买粉条,显明都清楚,买错了店,可瞒不过师傅的眼睛跟嘴巴,所幸这两家店都离寺不远,就在鹤鸣山下。显明沿山而下,山道两侧都是山下邻居的菜地,哪块地是哪户人家的,显明心里都极清楚。这个季节满山的菜地都种着萝卜,从山上下去,远的近的视野里都是一片片青绿的萝卜叶。这大片的绿映在显明的眼里使他极不自在,他加快步子,低头只看地下的路。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吃米粉的都围着一张张油腻的桌子坐着,包子铺里一笼笼包子馒头也蒸腾起热气,各种铺子也都开了门经营起生意来。嘈杂的人声像山上的流水由高而低直线击打在溜光的石头上,一声接一声不绝地灌进显明的耳朵里。他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路边咬着吃,到一间豆腐铺子时,走进去,豆腐摊旁坐着一个女孩,是老板的闺女,比显明大不上两岁。显明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瞧他,只是怔怔睁着眼出神。
显明细声细气地说:“给我称两斤老豆腐。”
女孩全然不动地坐着,无物一样,老板娘正好从后面出来,见到站着的客人和呆坐着的女儿,呵斥一声:“别一早上就像个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一样!”
女孩惊了一跳,马上站起来,切了两块豆腐,秤上一放又取下来。显明递过去钱,她也不数,丢旁边的木匣子里,愤怒地瞪了一眼眼前这个买豆腐的小和尚,又环抱着手继续坐下发怔。
显明像是受到侮辱一样,这使他内心产生一股奇异的羞耻感,在回寺庙的山路上,也不避眼,眼睛从一排排的萝卜地里横扫而上,菜地里的绿油油便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他眼睛不自觉地就在一片萝卜地里停留了一会儿,那正是豆腐铺子家的菜地。
师傅做了油煎豆腐。显明吃了几口便觉得比平常要少些味道,就停下筷子,片时又闷着扒了几口饭,停下来说:“师傅,你昨天说的那个怀孕的女子,她吃了那萝卜就当真会怀孕?”
师傅一顿,说:“但凡人有这淫邪之念,莫讲是吃了那萝卜,哪怕男女同用一个澡盆子洗澡都能受孕。”
夜又黑下来,那萝卜又在显明的眼中闪现,这时候幻化成的人形时而愤怒,时而忧伤。那愤怒的眼神使他羞耻,那忧伤的神情却又让他怜惜。他想,师傅讲的淫邪之念,怕就是这个了吧。
地里的萝卜在一天天老去,叶子一天天由青变黄,慢慢萎去。显明闲下来时就在后山的萝卜地里蹲着,支着手静静地看,看叶子的纹路,数虫蛀过后的小洞。有一次他拔了一颗萝卜,躺在草地上,用小刀在萝卜上雕琢,渐渐地一个女孩的人形就握在他手里。他呆呆看着,想起师傅讲的那个后生,慢慢明悟了什么。
在萝卜将即将拔净的前夜,显明在豆腐店主人的菜地上让萝卜也沾染了自己的秽物。
第二天他下山买东西时,发现那片菜地的萝卜已经拔净,这使他既惶恐又兴奋。他经常去那家店铺买豆腐,观察着店铺女儿的肚子,一月两月过去了,肚子并无变化,他的心才慢慢松了。
来年六月,豆腐铺的女儿突然产下一子,未婚先育,街坊流言四起,说是与一个由常德过来做船运生意的年轻人生了感情,污了身子,那人常年在河上飘荡,踪迹难觅。豆腐铺的女儿哭了几回,闷声投了江,身子找到时已经浮肿腐烂。
师傅不在时,显明跪在大殿的蒲团上,对着佛主,神色哀戚。“佛主,弟子起了淫念,害死了人,不可饶恕。人人都说她怀的是船客的骨肉,可他们错了,真正的那个人是我,可是又有谁知道,就连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我没勇气去跟她爹娘交代,就连师傅我也无法袒露。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不知怎么才能救赎,请佛主指引。”
没过两天,豆腐铺的老板来请鹤鸣寺的和尚去为自己的女儿做法事超度,在简陋的灵堂前面,老板娘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啼哭不止,显明走上前,怔怔看着那婴儿,那婴儿的哭声渐渐弱去,在襁褓中咬着手指睁大了眼。
2023-11-06 07:1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