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大清朝两百多年间,朝廷一直在东北松花江边设有打牲乌拉总管衙门,隶属内务府,专职为皇宫内院采集进贡农副产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不在其中,鳇鱼是其中重要一项。
捕捞鳇鱼是在春夏秋三季,因为天气炎热无法长途运送,捕捞到鳇鱼后就先放进水塘里蓄养,到了寒冬腊月时再捉出来,泼水挂冰,送进京城,进贡给朝廷。水塘是在江边挖成的,靠江一侧有条沟渠,引水入内,沟渠里用粗壮的圆木做成坚固的栅栏,故此名曰“鳇鱼圈”。
鳇鱼也叫大王鱼,体形硕大,味道鲜美,是松花江流域的特产,也是皇宫内院里上至皇上、下至格格喜欢的一道美食。捕捞鳇鱼的渔民叫打牲丁,可这差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松花江险礁连环,恶浪翻滚,不但艰辛还十分凶险,死神如影随形。
鳇鱼还是一种有灵性的生物,传说它会故意设圈套把人引向误区,叫打牲丁们徒劳往返,甚至遭遇不测;还能变化为人形,与人为伍,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有的令人啼笑皆非,有的令人饱受磨难,有的令人感怀终生……
话说松花江畔有个鳇鱼屯,屯里上百户人家世世代代靠为朝廷捕捞鳇鱼为生,男子出生就是打牲丁,终生不能从事其他行当。鳇鱼屯里有很多寡妇,她们的男人都是在捕捞鳇鱼时丢了性命。屯里小伙子石克里还不记事时,他父亲就死了,他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这年他到了十八岁,已经成年,村子里有个古老的习俗,年轻的打牲丁出江捕捞鳇鱼都要先成亲,留下根苗,以防遭遇不测断子绝孙。
石克里的母亲给儿子张罗了婚事,娶了村里最美丽的塔娜格格,小两口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可打牲丁的命运是注定的,任何人也不能抗争,他即将正式加入打牲队伍,到惊涛骇浪中为朝廷捕捞鳇鱼。
春暖花开,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捕捞鳇鱼的打牲丁们聚集在村头的江水边,举行了隆重的祭祀江神仪式,之后就要踏上充满凶险的征程。送行的人拉着亲人的手依依不舍,石克里和塔娜格格更是难舍难分,母亲站在一边则心如刀割一般。
有人大声喊道:“吉时已到,上船!”打牲丁们陆陆续续上了木船,岸边送行人无不泪眼汪汪。
这时,突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到了江边大家才看清楚,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里主管捕捞鳇鱼的领催大人,他来到渔船边说:“昨天晚上,看守鳇鱼圈的老打牲丁死了,你们要留下一个人来顶上这个缺。”他四周环顾了一下,用马鞭指着就要登船的石克里说:“就你吧,立刻去鳇鱼圈,先把鳇鱼圈修理好,捕捞到鳇鱼后你要专心看护,不得有误。”
看守鳇鱼圈在陆地上,少了风餐露宿的艰辛,也没有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险境,可以说是一份美差,石克里很愿意接受这份差事,甚至很感激领催大人的恩惠。
没想到母亲并没有丝毫的欣慰,反而面带忧虑,她握着儿子的手欲言又止。石克里不明白母亲的心情,又来不及细问,就匆匆忙忙向鳇鱼圈赶去。
二、
由于常年打捞,松花江里的鳇鱼已经越来越少,特别是个头大的鳇鱼更是难得一见,可朝廷有规定,进贡的鳇鱼必须在八尺以上,少于这个尺寸,上至衙门总管下至衙役都要受到责罚,轻则罚禄重则治罪。不管风再大浪再急,领催大人都像催命鬼一样督促打牲丁一刻不停地在大江里捕捞。一个月后,总算捕捞到一条大鳇鱼,但只有七尺三寸,离八尺的标准还差七寸。领催大人把鳇鱼送进了鳇鱼圈,告诉石克里要好好看护,鳇鱼逃圈了就是死罪,还要精心喂养,必须在进贡前把鳇鱼喂长七寸,达到八尺长,否则定罚不饶。
鳇鱼圈离石克里家并不算远,但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一时一刻也不离鳇鱼圈,饿了喝口稀粥,累了就到窝棚里眯一会儿,生怕出什么差错。每天都有人给鳇鱼圈送来鲜活的江鱼,他按时把江鱼投进圈里喂鳇鱼,他担心鳇鱼吃不饱长得慢,隔两个时辰就喂一次,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时间长了,鳇鱼就认识了他,只要他抱着鱼篓往水边一站,波平如镜的鳇鱼圈就会掀起一道长长的水纹,接着就翻起浪花,那是鳇鱼在吃食,每当此时,石克里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他想,只要鳇鱼长到八尺长,到了冬天进贡给朝廷,就完成了一年的差事,就可以拿到饷银了,那时他和塔娜格格的小宝宝也降生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
即使打牲丁们在大江里拼死拼活昼夜不停地捕捞,可再也没有捕捞到一条大鳇鱼,鳇鱼圈里还是那一条。领催大人把它当成了命根子,三天五日跑来查看一番,见石克里如此尽心尽力,十分满意,其实他知道,要想在几个月里把鳇鱼喂长七寸是不可能的事,之所以给石克里下那样的命令,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
领催大人对石克里放心了,也就不常来监督了,只是偶尔派衙役来看一看了事。
转眼到了深秋,江风一天比一天凉爽,大江两岸层林尽染,绚丽多彩,就像画廊一样美丽。这天夜里,天空无云,皓月如盘,石克里坐在鳇鱼圈边,禁不住又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之中。突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唤:“儿啊,你在哪里——”
石克里感到很奇怪,深更半夜空旷的江边怎么会有人呼喊?他循声看去,见一个人从月光里蹒跚走来,转眼间来到了跟前,原来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穿着一身青衣,月光里,他看见老太婆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一个黑黑的深洞。石克里站起来问:“老奶奶,您找谁?”
老奶奶抹着眼泪说:“我找我儿,我儿丢了,我已经找了三百里地,一直也没有找到,我眼睛都哭瞎了。小阿哥,你看见我儿没有?”
石克里摇了摇头,很同情地说:“老奶奶,您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了,到我的窝棚里歇一会儿吧。”
石克里把老奶奶扶进了小窝棚,又给她倒了一碗水。老奶奶一边喝水一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儿也和你一样懂事,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老奶奶歇了一会儿走出了窝棚,站在鳇鱼圈边又一声一声地呼唤起来:“儿啊,你在哪里──”
凄凉的呼唤声在江湾里回荡着,突然,鳇鱼圈涌动起来,那条大鳇鱼一次一次地跃出水面,翻起一朵朵巨大的浪花,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吼叫。也就在这时,晴朗的夜空飘来一块乌云,刮起了一阵狂风,刮得鳇鱼圈四周树木东倒西歪,接着电闪雷鸣,豆大雨点倾盆而下,霎时间星月无光,天地间一片昏暗。石克里担心那个年迈的老奶奶,怕她有个闪失,想把她再拉到窝棚里来,然而老奶奶已经不见了踪影。
三、
雨停了,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躺在黑暗的窝棚里,石克里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眼前不时出现那位瞎眼老奶奶,老奶奶凄凉的呼唤声总在他耳边回响,久久不去,这一夜他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塔娜来鳇鱼圈看望他,婆媳俩见他无精打采、魂不守舍,就问发生了什么事。石克里就把昨天晚上鳇鱼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听后大惊失色:“是不是鳇鱼成精了?快去看看鳇鱼在不在了!”
虽然石克里不相信那些千奇百怪的鳇鱼传说,也不相信鳇鱼圈会有什么闪失,但还是抱着鱼篓来到鳇鱼圈边,把一条条鲜活的江鱼投进水里。奇怪的是,鳇鱼圈波平如镜,再也没有了以往那样优美的水纹,他把鱼篓里所有的鱼都投进了水里,仍然无声无息。石克里急忙围着鳇鱼圈查看,当他来到连接江水的渠道前时,见圆木栅栏移动了位置,急忙纵身潜进冰凉的江水里,发现粗壮坚固的栅栏出现了一个大豁口,鳇鱼逃圈了!
石克里钻出水面,扶着圆木栅栏呆呆发愣。母亲走了过来,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事,颤抖着说:“儿啊,大祸临头了!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你爹就死在这鳇鱼圈!”
母亲现在才告诉石克里:“你爹原来也是看护鳇鱼圈的打牲丁。那年鳇鱼圈里圈了五条大鳇鱼,是有打牲衙门以来捕捞鳇鱼最多的一年,衙门总管和领催大人心里都像吃了蜂蜜一样甜,都等着去领朝廷的奖赏。可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江水暴涨,漫过了鳇鱼圈,圆木栅栏被冲出了一个大豁口,你爹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用身体死死护住栅栏,怎奈护圈的只有他自己,人单力薄,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最后五条鳇鱼都跑了。这本是天灾,可你爹还是被治了罪,被关进了大牢,后来就死在了牢里……其实看护鳇鱼圈本是两个人的缺,可衙门里为了吃一个人的空饷,只派一个人来当差。如果当年看护鳇鱼圈是两个人的话,鳇鱼不至于逃圈,你爹死得冤啊。春天时领催大人委派你来看护鳇鱼圈,我就担心害怕,可怕啥来啥,你又要走你爹的老路了!”
一家人无力无助,悲愤交加,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母亲止住哭声说:“每年打牲衙门向朝廷进贡鳇鱼的时节都在腊月,这事如果能隐瞒到大江封冻时,你那住在山里的老舅赶马爬犁会去城里送货,你就带着塔娜坐爬犁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保住自己的性命也保住了石家的根苗,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就看你的造化了。”
石克里重新潜进水里,把木栅栏修理好,恢复了原样,之后,他仍像以往一样往鳇鱼圈里不停地投鱼食,装出平安无事的样子,鳇鱼逃走的事一直没有被发现。
这天夜里,石克里又坐在江边呆呆发愣,他想到自己不幸的身世,想到眼前凶险的处境,又想到生死难卜的未来,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禁不住抱着膝盖痛哭起来,哭得浪花息音、江风动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江面上飘来一团团雾气,石克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小阿哥,你怎么了?”他抬起了头,见是那个身穿青衣的老奶奶站在身边,又慈祥又和善,他就说了实话:“我是看护鳇鱼圈的打牲丁,鳇鱼逃圈了,我犯了死罪……”
老奶奶抚摸着石克里的脑袋,叹着气说:“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石克里抹了一把眼泪问:“老奶奶,你找到儿子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
“那你还要往哪里去?”
老奶奶没有回答,径直向前走去,又接连叹息了几声,消失在了浓浓的雾里。
四、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刚到小雪节气就封江了,波涛汹涌的松花江变成了苍白的“冰河”。石克里每天在鳇鱼圈里凿出几个冰窟窿,把新鲜的江鱼投到里面,他一边装作“喂”鳇鱼,一边做着逃离准备。眼看着松花江上来往的牛爬犁、马爬犁多了起来,他的心也越来越紧张。
这天早晨,母亲偷偷来告诉他,老舅晚间就赶马爬犁过来,塔娜已经准备好了,三更天就启程,这是最后一条活路,不能错过。
石克里心里就像揣着小兔一样怦怦乱跳,急切地盼望着这一天快快过去。可是,不到中午,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鳇鱼圈走来,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的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总管和领催大人。石克里急忙迎了上去,打千问候。领催大人说:“朝廷有令,今年进贡鳇鱼的时间提前了,今天就把鳇鱼捕捞出来挂冰。”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石克里吓傻了。一群人把整个鳇鱼圈的冰全都凿开,下了一张大网,徐徐向前拉去,很快拉到了边沿,却不见鳇鱼的影子,又拉一遍,还是一无所有。总管大人急着问:“怎么回事?”
领催大人问石克里:“鳇鱼呢?鳇鱼呢?”
石克里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年进贡鳇鱼的时间比往年整整提前了一个月,斩断了他最后生存的希望,留给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完了,什么都完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语无伦次,“鳇鱼,我,我不知道……”
“你要是把鳇鱼看跑了,就是满门抄斩的罪!”
衙役又在鳇鱼圈里拉了一遍网,仍然空空如也。衙门总管和领催大人就像发了疯一样,气急败坏地叫道:“好你个石克里,真把鳇鱼看跑了。来人,把他绑起来,再去人把他家里的人全都抓起来!”
石克里闭上眼睛,乖乖地等着被捆绑,等着去砍头……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鳇鱼在水道里呢,好大的家伙!”
一群人同时向那条连接江水的沟渠跑去。不一会儿,竟然真的捞出一条硕大的青黑色鳇鱼。他们七手八脚把鳇鱼抬过来,放在一面宽大的案板上。鳇鱼在不住地翻动,几个人用力按着才把鳇鱼放直了。领催大人眉开眼笑地喊道:“快,把鱼头鱼尾都拴上绳子,准备抻!”
鳇鱼放养时只有七尺三寸,和朝廷规定的长度还差七寸,领催大人给石克里下令必须喂养到八尺长,这其实就是为了找理由克扣石克里的饷银,他另有办法让鳇鱼“长”长,那就是人工前后抻拉,抻拉到骨节脱离,再泼水挂冰,一条鳇鱼“长”出个七八寸不成问题,而且毫无破绽。可还没等抻拉,有人说:“大人,我看这条鳇鱼足有九尺了。”
“哦,真的?”领催大人找来木尺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量了一遍,果真九尺有余!他和总管都高兴得手舞足蹈,进贡的鳇鱼比朝廷的标准整整多出一尺多,他们都会受到奖赏的。
“挂冰!”随着喊声,一篓篓凉水“哗啦啦”地泼在鳇鱼身上。江边寒风凛冽,滴水成冰,鳇鱼身上很快就结了一层冰,接着又泼凉水,又是一层冰,鳇鱼渐渐地不动了,成了“冰坨”。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石克里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逃走的鳇鱼怎么又回来了?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还长了一尺七寸!
总管拉过石克里说:“好样的,你喂鳇鱼有功,赏银十两!”
石克里呆若木鸡,领催大人踢了他一脚说:“还不谢恩?”
石克里“扑通”跪在地上,正好面对着鳇鱼头,他猛然发现,鳇鱼有一只眼睛是个黑黑的深洞,一串串眼泪滚涌而出,很快就冻结成了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在冬天的阳光里闪烁出美丽的光泽,而一个独眼的老太婆在彩虹里,越走越远。
从此,松花江边就有了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一条百年鳇鱼变化成一个老太婆,救走了儿子后又代替儿子进贡给朝廷,换回了一个年轻打牲丁的命。
2023-11-06 21:4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