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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火容易灭火难

正文:

  那时彼得进前来,问耶稣: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该饶恕他频频呢。七次可以么(《马太福音》第……18章第……21节)。

  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七次,而是七十个七次(第……22节)。

  天国仿佛一个王,要和他仆人算帐(第……23节)。

  刚算的时候,有人带了一个欠一千万两银子的人来(第24节)。

  因为他没有什么偿还之物,主人吩咐把他和他的妻子儿女,以及一切所有的都卖了来偿还债务(第……25节)。

  那仆人于是俯伏拜地,说,主啊,宽容我,以后我都要还清(第……26节)。

  那仆人的主人就动了善念,把他放了,而且免了他的债(第……27节)。

  那仆人出来,遇见他的一个同伴,那人欠他十两银子,仆人便揪着他,掐住他的喉咙,说,你把所欠的钱还我(第28节)。

  他的同伴就俯伏他,说,宽容我吧,以后我必还清(第29节)。

  他不答应,竟去把他下在监狱里,等他还了所欠的债(第……30节)。

  他的同伴们看见他所作的事,非常忧愁,去把这事都通知了主人(第……31节)。

  于是主人叫了起来,对他说,你这可恶的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债都免了(第……32节)。

  你不应该怜恤你的同伴,像我怜恤你那样么(第……33节)。

  主人大怒,把他交给掌刑的,等他还清了所欠的债(第34节)。

  你们每个人,若不从心里饶恕你们的弟兄,我天父也要这样对待你们了(第……35节)。

  已往,村里有个叫伊万·谢尔巴科夫的农民,日子过得挺好,是村里有名的能干活的妙手。他有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老大娶了亲,老二定了婚,老三虽未成年,也会赶车、耕地了。

  伊万的老伴儿是个聪明、会管家的女人,儿媳妇贤惠能干。伊万这一家日子过得非常称心。吃闲饭的只有生病的老父亲(father)一个人,他有哮喘病,在灶炕上躺了六年多。伊万什么也不缺,他有三匹马、一匹马驹、一头母牛(cow)和一只一岁的小牛(calf)犊、十五只绵羊(sheep)。女人给男人做鞋子、缝衣服,有时还帮着下地干活儿;男人则管所有的农活。打下的粮食一年都吃不完。单是燕麦就够上税、派家用。伊万和儿子们本来可以舒服地过日子,可是隔壁住着一个瘸子、加夫里洛—戈尔杰伊·伊万诺夫的儿子,他和伊万结了仇。

  以前,戈尔杰伊老汉在世,伊万的父亲还当家的时候,两家本是好的邻居。女人要用个筛子、木桶啦,男人要个棉垫儿大概换个车轮啦,两家都相互帮助。如果牛犊(calf)跑到打谷场上去了,只要把它赶开,说一声”拴着点儿,我们家的饲料还没收呢”就可以了。在打谷场上或板棚里的东西要收藏起来,而且锁上,大概相互诬赖这一类现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老一辈的时候两家相处得这么融洽,然而到了年轻的当了家,状况就变了。

  起因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

  伊万的儿媳妇养了一只很早就开始下蛋的母鸡(hen)。这位少妇收存鸡蛋是为过复活节的,她每日到板棚下的大车车箱里去拣蛋。有一回,可能是孩子们把母鸡吓跑了吧,母鸡飞过篱笆,到隔壁院子里去下了蛋。儿媳妇听见母鸡叫蛋,心想:我现在没空,得收拾屋子预备过节,等一会儿再去拣吧。晚上她到板棚下面的大车车箱里去看,鸡蛋没了。她跑去问婆母,又去问小叔子,都说没有拣。三弟塔拉斯卡说:“你的凤头鸡把蛋下到邻居院里去了,在那边叫了蛋才飞过来的。”

  少妇看了看凤头鸡,它和一只公鸡(cock)并排蹲在木架上,已经闭上眼睛要睡觉(sleep)了。

  儿媳妇真想问问母鸡把蛋下到哪里去了,可惜它不会答话,她只好到邻家去,邻家老奶奶迎上来问:“你要什么,媳妇?”

  “奶奶,我的母鸡明天飞到你们家来了,是不是把蛋下在你家啦?”

  “我们没见着。我们自己有鸡,上帝保佑,早就下蛋了。我们拣自己的蛋,可不要别人的。媳妇,我们可没上别人家院里去拣蛋。”

  少妇人听了这话很生气,多说了一句,邻居老太太便回敬两句,她俩就吵起嘴来。伊万的老伴挑水经过,也卷了出来。

  加夫里洛的妻子跳出来骂,把那些已往发生的事和没有的事都搬出来数叨一番。两家越吵越凶,大伙儿大叫大嚷,两句话并作一句话,而且全是难听的话。你这样,你那样,你作贼,你偷人,你连你老公公都不给饭吃,想把他饿死,你这个没人样的家伙。

  “你这个叫化婆,把我的筛子捅破了!我们家的扁担也被你拿去了,把扁担还给我们!”

  两个女人抢扁担,水洒出来了,头巾扯掉了,打了起来。

  加夫里洛这时正从地里返来,马上帮妻子的忙。伊万和他儿子也扎进人堆里。伊万是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谁都打不过他。加夫里洛的一撮胡子被他揪掉了。村里的乡亲们跑来,十分困难才把他们拉开。

  事儿就这么开始了。

  加夫里洛把被揪掉的那撮胡子用信纸包了,拿到乡里去告状。

  他说:“我留胡子可不是让麻子伊万揪的!”

  他的妻子跑到别人家去吹牛,说他们告了伊万的状,他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从此两家就结了仇。

  躺在灶炕上的蔸老爷子第一天就劝他们,但是年轻人都听不出来。老爷子说:“鸡毛蒜皮的事你们闹什么?孩子们,你们想想看,这只是为了一个鸡蛋,孩子们拣去了也没有什么,上帝保佑,让他们去吧,一个鸡蛋有多大便宜可占?上帝不会叫人挨饿。她说了不中听的话,你不能给她指出来,通知她该怎么说话?算了,架也打了,人都是会犯错的,这种事也很难免。那你们去认个错,事儿就完了嘛。和人结仇可没利益啊!”

  年轻人都听不进老爷子的劝告,认为他老糊涂了,说话东拉西扯。

  伊万不愿向邻居认错。

  他说:“我没扯他的胡子,是他自己揪的。他儿子倒把我的纽襻揪掉了,我的衬衫也给他撕得不成样子,瞧!”

  于是伊万也去告状。他们先吵到调解法官那儿,接着又吵到乡里。他们正打讼事的时候,加夫里洛的大车主轴不见了。

  他家的妻子赖伊万的儿子,说:“我们看见他晚上从窗口走过,到大车那边去了。亲家母说他到酒店去过,非要把车轴卖给酒店老板。”

  于是又去告状。他们在家里没有一日不吵嘴打架,连小孩子们都相互对骂,这是跟大人学的。女人们到河边洗衣服遇见了对方,不去捶衣服,而是打嘴仗,说的话难听极了。

  起初,男人们相互诬赖对方,之后,只要东西没放好,就真的抄走,女人们和小孩子也学样照做。他们的干系越来越坏。

  伊万·谢尔巴科夫同瘸子加夫里洛告状告到村民大会上,又告到乡里,一向闹到调解法官那儿,之后法官们对这案子感到厌烦透了。一会儿是加夫里洛要罚伊万的款,或是押他进拘留所;一会儿又是伊万要罚加夫里洛的款,押送拘留所。他们越是相互糟践,就越是相互仇恨。两只狗咬架只会越咬越凶。你打这只狗的屁股,它以为是那只狗咬了它,火气更盛。这两个农民也是一样:他们告状,这一个大概那一个要是被罚了款大概被抓进拘留所,就会更加憎恨对方,说“你等着,老子跟你算帐”他们就这样闹了整整六年。只有躺在灶炕上的老爷子总在劝解,他说:“孩子们,你们怎么了?扔掉你们所有的恩恩怨怨吧。最好是做事不可马虎,待人要宽容,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但是他们不听老人的劝告。

  到了第七年,在一次婚宴上,伊万的儿媳妇当众揭了加夫里洛的短,说他偷马被人逮住了。事先加夫里洛已经喝醉了,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就动手打了伊万的儿媳妇,结果她一星期起不了床,而她事先有孕在身。伊万这下子抓住把柄了,跑到调查官那里去告了状,心想:“这回看我收拾他吧,叫他不是坐牢就是上西伯利亚。”

  不料,伊万的状没有告成,调查官不肯接他的状子,因为人家来给他儿媳妇搜检的时候,她已能起床,没有打伤。伊万又去找调解法官,调解法官把状子转到乡里。伊万又来乡里奔走了一阵,请文书和乡长喝了半小桶甜酒,最终是加夫里洛被判鞭刑。他们在法庭上向加夫里洛宣读了判决。

  文书宣读道:“法庭判决:打农民加夫里洛……20大鞭,在乡公所执行。”

  事先伊万在场,他望着加夫里洛,看他这次怎么办。加夫里洛听了判决,脸色发白,转身向穿堂走去。伊万走在他身后,出了门,正要去牵马,却听见加夫里洛说:“好吧,他要拿鞭子抽我,叫我的背发烧,也许他自个儿会烧得更惨呢。”

  伊万听了这话,立即转回去对法官们说:“公正的法官啊!他威胁要烧我,你们听听,大家可以作证。”

  法官们把加夫里洛叫来,问:“你的确说了吗?”

  “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们大权在握,想抽就抽好啦。看来我一个人什么冤枉罪也活该受,而他想怎样就可怎样。”

  加夫里洛还想说下去,但是他的嘴唇和两颊都颤抖起来,他转过脸去对着墙壁,他那副样子连法官们见了也都被吓坏了。

  心想,他可别真的对邻居或对自己做绝了。

  一位老法官说:“老乡,你们俩依然媾和为好。加夫里洛老弟,你打了一个孕妇,难道没错?幸亏上帝宽恕,没出什么事,否则你的罪过可大了。莫非这就完事了?你该向他认个错,赔个礼,他也就原谅你了。至于判决嘛,我们还可以改判。”

  文书听了这话,说:“这可不行,因为根据第一百一十七条,进行调解并未成功,而是由法庭判决,判决应该生效。”

  老法官没有服从文书的话。

  他说:“你少废话!老弟,首先是要记取上帝,上帝命令我们息争。”

  老法官又劝了好一阵子,却没能说服这两个农民。加夫里洛不听他的话。

  他说:“我就要满……50岁了,儿子都娶了媳妇。我生出来以后没让人打过,现在麻子伊万叫我挨鞭子,我还给他赔礼!哼……伊万,等着我找你算帐!”

  加夫里洛的嗓音又颤抖起来,他说不下去了,转身走出大门。

  从乡回村有……10俄里路,伊万到家时天色已晚,女人们都出门接牲口去了。他把马卸下来来,收拾停当,然后走进屋去。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孩子们还没从地里返来,女人们去接牲口了。

  伊万进屋过后,在板凳上坐下来,低头沉思。回忆起法庭怎样向加夫里洛宣读判决书,加夫里洛如何气青了脸,转过身去面向墙壁站着,他心里惆怅起来。他设身处地想了一想,如果他被判鞭刑会怎么样?他同情起加夫里洛来了。这时他听见老爷子在灶炕上咳嗽,翻身,然后爬下炕来。老人下炕以后,慢慢地走过来,在板凳上坐下。走这几步也把他累得喘个不停。他咳了一阵,扶着桌子说:“怎样?判了?”

  伊万说:“罚……20大鞭。”

  老人摇摇头。

  “作孽啊,伊万。唉,真是作孽!你害的不是他,是你自己。把他的背抽烂你就高兴了?”

  “往后他就不干了。”

  伊万说。

  “他不干什么?他还干得出比你更毒辣的事吗?”

  “什么?他对我干的还不狠吗?”

  伊万说,“他把我儿媳妇往死里揍,现在还威胁说要放火呢。怎么,难道叫我为这个去给他赔礼?”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伊万,你东南西北都走到了,而我在炕上躺这么多年,你以为你什么都晓畅,我什么都不晓畅。不对啊,儿子,你什么也看不清,仇恨遮住了你的眼睛,别人的罪过在眼前,自己的罪过在脑后。你说:他干的可毒辣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干好事,那就结不成仇。单方面的原因能结仇吗?仇是双方结的。他的不是你看得见,你的不对你就看不见。光他一个人坏,你好,那是结不成仇的。他的胡子是被谁扯掉的?草垛是谁搬走的?谁到处告他的状?可你把一切都推到他头上。你自己不好好过日子,所以日子过不好。儿子啊,原先我可不是这样生活的,我也不是这样教你们的。我跟他爹是这样相处的吗?我们是怎样相处的啊?——好邻居。他的面吃完了,女人过来说一声:弗罗尔大叔,给点面!我就说:‘你到囤里去取吧,要多少取多少。’他家没人放马,我就说:‘小万尼亚(万尼亚是伊万的爱称。你把他的马牵走。’我缺什么,也上他家去。戈尔杰伊大叔,我要点这个,要点那个。‘随便拿吧,弗罗尔大叔!’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连你们也过得挺好。现在呢?前两天有个当兵的讲起普列夫纳的鏖战。你们之间干的仗比普列夫纳还要糟。这叫过日子吗?这是罪过啊!你是须眉汉,一家之主。你要对全家负责的。可你怎么教女人和孩子们呢?就会骂。前两天塔拉斯卡那个没出息的家伙把阿林娜大婶臭骂一通,他妈在一边还看着笑。这好吗?你有责任啊!你想想自己的灵魂吧。能这么办吗?你说我一句,我顶你两句,你给我一嘴巴,我给你两嘴巴。不行啊,小子!基督在世上奔波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教咱们这些蠢人的。人家骂你,你不还嘴,人家自个儿会感到心中有愧。主是这么教咱们的,人家打你嘴巴,你凑上去让他再打,说:我该挨打,你就打吧。他的良心不许可他这样做,他就心平气和,听得进你的话了。耶稣是这么吩咐的,可没让咱们逞强。你干吗不说话?是不是这么回事?”

  伊万安安静静地听着。

  老人咳了一阵,十分困难才吐出一口痰来,然后又说:“你想想,主教咱们做好事了吗?都是为咱们好啊。你想想你在世上的生活吧,自从你们发动’普列夫纳之战’以后,你过得好些依然坏些?你算算,你告状花了多少钱?往返赶路吃饭花了多少钱?孩子们都很有出息的话,生活本该越过越好,可你的资产一天天在削减,这是为什么呢?这全是因为你逞强。你应该跟孩子们一块儿下地,亲自播种,但你让仇人支使到法官大概是别的什么官那儿去了。到时候不耕地,不下种,那地里就不长东西。燕麦往年怎么不长?你什么时候下的种啊?从城里返来以后,告状告出什么了?身上背了一个大包袱。唉,小子,该想着自己家里的事,跟孩子们一块儿下地干活儿,干家里的活儿。有人欺辱你了,按上帝的吩咐宽恕他。这样你做事的时候就可放开手脚,心里也轻轻松松的。”

  伊万不说话。

  “万尼亚!你听老爹的话吧,套上花毛马,现在就到乡里去,把案子都结了。明天一早到加夫里洛家去,按上帝的旨意宽恕他,再请他过来。明天是节日(圣母诞辰),烧个茶炊,打一瓶烧酒,把你们间的仇恨全解了,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事,让女人们、孩子们也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

  伊万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老爹的话对。”

  他心里的怨气全消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息争。”

  老人好象猜到了伊万的心思,又说:“万尼亚,别犹豫,去吧。灭火要灭在刚着火的时候,火烧大了就晚了。”

  老人还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女人们这时进了屋,像雀儿似地叽叽喳喳嚷成一片。她们都知道了:加夫里洛被罚鞭刑,他威胁说要放火。她们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自己编造的,而且已经在牧场上和加夫里洛家的女人们又吵了一架。她们说,加夫里洛的儿媳妇拿办案的官员来吓唬她们,说办案的答应帮加夫里洛的忙,要把整个案子全翻过来;还说,那个小学教师还给沙皇上书控告伊万,把所有的事都写出来了:车轴的事啦,菜园子的事啦,这次半个家宅都要归他们家所有了。伊万听了这些话,心又凉了,打消了与加夫里洛息争的念头。

  一家之主是大忙人,伊万没有跟女人们搭话,起身出去了,他到打谷场和堆房去转了转,在那里收拾完毕又回到屋里。太阳已经落山了,孩子们也从地里返来了,他们要在入冬前把春播地浅耕一遍。伊万迎上去,问了一下耕地的状况,帮着收拾,把坏了的马轭卸下来来修理,他还想把竿子收到板棚下面去,但是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只好把这事拖到明天去做。他给牲口添了饲料,把大门打开,让塔拉斯卡把吃夜草的马赶出去,接着又关好大门,堵上大木门槛。”

  这下可以吃饭睡觉了。”

  伊万想。他拿起破马轭走进屋里去。这会他忘记了加夫里洛,也忘记了父亲的话。他刚抓起门环,跨进穿堂,就听见篱笆外的邻居用嘶哑的嗓子在骂人。”

  他算什么东西!”

  加夫里洛对什么人吼道,“真该杀!”

  伊万听见这话,原来对邻居的仇恨又一齐涌上了心头。加夫里洛骂人的时候,伊万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等加夫里洛不骂了,他才进里屋去。屋里已经点灯了。儿媳妇坐在屋角纺线,老伴在做饭,大儿子正搓绑树皮鞋用的绳子,二儿子拿着一本书坐在桌边,塔拉斯卡预备夜间出去放马。

  家里样样都好,叫人写意,只有那凶狠的邻居却是一块心病……

  伊万气哼哼地走出去,一巴掌把小猫(kitty)儿从板凳上打下去,又大骂女人们木盆放的不是地方。伊万觉得烦闷,他坐下,眉梢紧锁,开始修理马轭,脑子里一向想着加夫里洛说过的话,他在法庭上如何威胁人,刚才哑着嗓子不知对谁吼了句“真该杀!”

  老伴给塔拉斯卡端上晚饭,他吃完了,穿上皮袄、呢袍,系好腰带,拿了面包,到屋外去找他的马去了。大儿子本想送他出去,伊万自己站起身来,来到门外台阶上。外面一片漆黑,天空上乌云密布,起风了。伊万下了台阶,扶小儿子上马,赶走他身后的马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小儿子出门,听见他从村里走过,和别的孩子齐集在一路,逐渐走远了。伊万在大门口站着,心里老是想着加夫里洛说过的话:“也许他自个儿会烧得更惨。”

  伊万想:“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现在气候干燥,又在刮风。他从前面什么地方钻过来,塞一个火把,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的。大暴徒放火烧了别人,自己却摆脱得干干净净。只有把他当场抓住,他才赖不掉!”

  伊万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念头,就没有转身走上台阶,而是径直出了大门,朝拐角那边走去。

  “我绕到屋后看一看,谁知道他会干吗啊。”

  伊万蹑手蹑脚地经过门前。

  他刚走到拐角上,顺着篱笆朝屋后望已往,突然之间发现那边拐角上有什么东西蹿了一下,好象是伸出来又缩了回去。伊万停了脚步,凝神静听,紧紧盯住前面。四周没有声息,只有风吹着藤上的叶片,掀动麦秸收回的沙沙声。虽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伊万的眼睛逐步地适应了阴郁,他看得见对面的屋角了,也看到了木犁和屋檐。他站住调查了一下,什么人都没有。

  “是我看花了眼吧。”

  伊万想,“不过,我依然得绕已往看一看。”

  他顺着板棚外墙静静地向前走。他穿着树皮鞋,走得又轻,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他走到屋角一看,看见木犁旁边不知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不见了。伊万的心马上沉了下去,他停住脚步。他刚停下来,那东西烧得更亮了,这下可看清了,有个戴帽子的人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正在扑灭手上的一束麦秸。伊万的心迅速地跳动起来,他像个弹簧似的跳了已往,心想:“这回他跑不掉了,当场抓住!”

  伊万只差两步了,突然之间眼前一片明亮,不是在刚才那个地方,也不是一点小火光,而是一股火苗点着了屋檐下的麦秸,直往屋顶上蹿,加夫里洛就站在那里,能看得一览无余。

  伊万像老鹰(eagle)抓云雀(lark)似地向瘸子扑已往,心想:“这次他跑不了啦!”

  瘸子听见了脚步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就像兔子(rabbit)一样顺着板棚外墙溜了,也不知怎么来了这股灵巧劲儿。

  “你跑不了啦!”

  伊万喊着冲上去。

  伊万刚抓住加夫里洛的衣领,加夫里洛摆脱了。伊万又揪住对方的衣服下摆,下摆扯破了,他跌倒在地上。他跳起身来大喊:“来人啦!抓住他!”

  然后又追上去。

  当伊万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加夫里洛已经到了自家院外,可伊万依然追上他了。伊万刚要抓住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原来是加夫里洛举起自家院墙边的一根橡木桩子,等伊万跑过来,就使出浑身气力朝他头上打下去。

  伊万愣了一下,两眼直冒金星,然后眼前一黑,就站不稳了。等到他清醒过来,加夫里洛早就不见了,天像白昼一样亮,从他家宅院那边传来像呆板开动似的轰隆声,另有劈劈啪啪的爆裂声。伊万转过身来,发现后院板棚已是一片火海,侧面的板棚也着了火,火星、浓烟、烧着的麦秸冒着黑烟往正房屋顶上蹿。

  “怎么会这样啊,乡亲们!”

  伊万惊呼道。他抬起两手,拍打着自己的双腿。”

  我只要从屋檐底下抽出那把麦秸,踩灭就没事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啊!”

  他又喊了一遍。

  他想大喊一声,可是喘不上气来,声音也全哑了。他想跑,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像是相互拉扯着。他迈步向前,刚跨出一步就摇晃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他站着喘了一会儿,又往前走。

  等他走到起火的地方,侧面的板棚也变成为一片火海,并蔓延到了正屋的一角和大门,火苗从屋里蹿出来,院子也进不去了。

  许多乡亲跑来了,但是已经无能为力。邻居们纷纷往外搬自家的东西,把牲口赶到院外。伊万的住房烧着以后,加夫里洛的宅院也着了火,风一刮,火就烧到了街对面,半个村子都燃烧起来。

  伊万家的人只救出了老爷子,其他什么也来不及拿。除去吃夜草的马以外,牲口全被烧死,鸡烤糊在架子上,大车、木犁、铁耙、女人的箱笼、囤里的粮食,全都被烧个精光。

  加夫里洛家把牲口赶出了大门,还抢出了一点东西。

  火烧了整整一晚。伊万站在自家院子外面看着,嘴里老念叨着:“这是怎么搞的啊,乡亲们!我只要扯出来踩熄就没事了。”

  当正屋的天棚往下垮的时候,他竟冲进火海,抓住一根烧焦的圆木往外拖。女人们发现了,叫他返来,他却拖出一根又去拖第二根,结果身子一歪,倒在火里。他儿子跑上去把他救了出来。伊万的头发和胡子都燎亮了,穿的衣服全烧坏了,胳膊摔伤了,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周围的人说:“他气昏啦。

  “火势慢慢减弱了,而伊万仍站在原地方不住地说:“乡亲们,这是怎么搞的啊!我只要扯出来……”

  第二天早上,村长的儿子来找他。

  “伊万大叔,你父亲不行了让你去见最终一面。”

  伊万已经忘记了父亲,不知道人家对他说什么。

  “谁的父亲?”

  他问,“让谁去?”

  “叫你去,见最终一面,他在我家,快不行了。走吧,伊万大叔。”

  村长的儿子说着,就拉起他的手。伊万跟着村长的儿子走了。

  老爷子被抬出屋的时候,烧着的麦秸掉下来,烧伤了他。

  乡亲把他送到村长家,那个街区离这儿还远,大火没烧到。

  伊万来见父亲的时候,屋里只有村长的妻子和灶炕上的几个孩子。大家都救火去了。老爷子躺在长凳上,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眼睛斜睨着房门。伊万进门的时候,他动了动。村长太太走已往对他说,你儿子来了。伊万到了他面前,老爷子才说话。

  “万尼亚,怎么样!”

  他说,“我对你说过吧,是谁烧了村子啊?”

  “爹,是他,”伊万说,“是他,我撞见他了。我亲眼看见他把火把塞到屋檐下。我如果扯出那把麦秸,把火踩灭,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伊万啊,”老人说,“我的死期到了,你也有死的那天的。你说,到底是谁的罪过?”

  伊万目不转睛地呆望着父亲,沉默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当着上帝的面说吧,是谁造的孽?我事先怎么对你说的?”

  这时伊万才醒悟过来,彻底懂了。他抽泣着说:“爹,是我造的孽!”

  他跪倒在父亲面前,泣不成声,“饶恕我吧,爹!我在你面前,在上帝面前都有罪。”

  老人改用左手拿蜡烛,想把右手举到额前画十字,可是,没能举到,就停住了。

  “主啊!荣耀归于你!主啊,荣耀归于你!”

  他说完,又斜过眼睛去看伊万。

  “万卡!万卡!”

  “你要说什么,爹!”

  “现在怎么办?”

  伊万不住地哭泣。

  “我不知道,爹,”他说,“以后我们怎么过啊,爹?”

  老人闭上眼睛,动了动嘴唇,似乎在使劲。然后他又睁开眼睛,说:“你们能过下去。和上帝在一路,就能活。”

  老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笑了笑,说:“万尼亚,你可不能说是谁放的火,饶人一次,上帝就宽恕你两次。”

  老人双手捧着蜡烛,放在胸口下面,叹了口气,一伸腿就死了。

  伊万没有揭发加夫里洛,谁也不知道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伊万对加夫里洛的仇恨也消逝了。加夫里洛见伊万没有告发他,心里很新鲜。开始,加夫里洛畏惧伊万,之后就又习以为常了。两个农民不再吵架,两家的人也就不吵了。在重建房舍的日子里,两家人还住在一路。等到村子重建好啦,他们各家的庭院都扩大了,伊万和加夫里洛依然邻居。

  伊万和加夫里洛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友善相处。伊万·谢尔巴科夫记取了父亲的遗训和上帝的旨意:灭火要在刚起火的时候。

  要是有人伤害了他,他不去报复他人,而是力求修好;如果有人说他的好话,他不回敬一句更难听的话,而是努力教人不要说别人的好话。他也这样教育自己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伊万·谢尔巴科夫不但重新建起了自己的故里,而且比原来过得更好啦。

2023-11-04 00:5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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