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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的父亲

正文:

  十年前,我曾在长途车上目睹过这样一幕。那一天,我从瑞丽乘车往西双版纳。这种滇南最常见的长途车,途中常常会搭载些在半路招手的山民,因此开开停停,颇能磨炼人的耐性。幸亏旅行中的人大都不会有什么十万弁急的事儿,正好悠悠地随车看景色。
  
  快要傍晚的时候,途中上来一位黑瘦的农民,两手牵着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虽然父子三个的衣服上都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路面坑洼不平,站在过道上的两个男孩显而易见不是常常乘车,镇静地拽住座位的扶手,小脸蛋涨得通红,站得笔直笔直。不一会儿,他俩更畏惧了,因为父亲(father)在买车票时与司机发生了争执。
  
  父亲怯生生的但显而易见不满地问司机,短短的路程,票价为何涨成为五元钱?他说往日见过带孩子的乘车人,只掏两元就可以。司机头也不回:“我说多少就多少!”。父亲仍然保持:“你要说出个道理”。司机转头扫了他一眼,恼怒地吼起来:“不愿给就滚下去!”车门随之砰地打开了。
  
  两个男孩恐惧感地拽紧了父亲的衣角,父亲拉着孩子的小手要下车,但车门又关闭了,车持续朝前开去。司机骂咧咧地催促农民拿出五元钱买票,仿佛在呵叱一头不驯服的牲口。两个男孩因为父亲遭受的羞辱而感到畏惧。在幼小的心灵里,父亲一贯像座大山,而此时却像棵随时能被人拔起的小草,他们不晓畅这种力量来自那边。
  
  这是乡下山路上的长途汽车里常见的镜头,保持缄默的乘客们往往因为在路上,宁少一事而不愿多一事。我得承认,因为路途还长,我也如此。
  
  这种事终局往往是农民屈从。但这位农民不。他轻轻地拍了拍胆怯地缩进他瘦小的怀里的两个孩子的头,眼光虽流露出一个父亲在儿子们面前遭受旁人羞辱时的疼痛,但他平静却刚强地通知司机:“我只会按公道付你两块钱”。司机不理睬。不久,到了父子三人下车的地点,司机却加大了油门开了已往,汽车在他手下仿佛变成一头狂暴的公牛(bull)。
  
  两个男孩惊惶地望着父亲,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我终于忍不住了,愤怒地走到驾驶室:“够了,你必须停车,他带着孩子!”
  
  车又长长地滑行了一段,停住了。农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两元钱递给司机,脸上是不容置疑的神情。司机看了他一眼,沮丧地接过钱扔到驾驶台上。
  
  农民带着孩子下了车,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簇拥着父亲瘦小的身躯,充满庄严地往回走。儿子们的脸上此刻写满骄傲,为父亲的胜利。
  
  那一刻,我的鼻头有些发涩,因为感动。我感慨万端地目送滇南山区的父子三人高兴而庄严地大踏步走在大路上,尽管一场风云延长了他们回家的路。
  
  我相信若干年后,孩子们将发现它更是人生中一个至关主要的胜利。试想,在孩子心目中最具权威的父亲受到欺负,而且父亲又在屈辱中向不公正低头……那么,一个父亲的庄严将被彻底亵渎,一个社会的庄严同样会大打折扣。
  
  那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父亲之一,而生活中却不乏让父亲伤心的怯懦的儿女。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校园翻建校舍。下课后趴在教室的走廊上寓目工人们忙碌地盖房子,成为我在枯燥的校园生活中最开心的事。班上的同学逐步注意到,工程队里有一位满身泥浆的工匠常常来到教室外面,趴在窗台上专注地打量我们,之后又发现,他热切的目光似乎只盯着前排座位上的一个女孩儿子。另有人发现,他还静静地给她手里塞过两只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个发现把全班轰动了,大家纷纷询问那个女孩儿子,工匠是她家什么人?女孩儿红着脸说,那是她家的一个老街坊,她继而恼怒地埋怨道:“这个人实在讨嫌”,声称将让她的已经参加工作的哥哥来教训他。大家觉得这个事儿很严重,很快报告了老师,但从老师那里得到的新闻更令人吃惊,那位浑身泥浆的男人是她的父亲。继而,又有同学打听到,她的父亲很晚才有了她这个闺女(daughter),这次随工程队到学校来盖房子,不知有多高兴。每日空上班来单位领两个肉包子做早餐,他自己舍不得吃,天冷担忧包子凉了,总是揣在怀里偷偷地塞给她,为了多看一眼闺女上课时的情景,常常从脚手架上溜下来躲在窗口张望,没少挨领导的训。但她却担忧同学们知道父亲是个修建工太掉份。
  
  工期依然进行着。有一日,同学们正在走廊上玩耍,工匠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跑过来大声地喊着他闺女的名字,这个女同学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转身就跑。工匠在前面追,她停下来冲着他直跺脚:“你给我滚!”工匠仿佛遭到雷击似地呆在了原地,两行泪从他水泥般青灰的脸上滑下来,稍顷,他扬起了手,我们以为接下来将会有一个响亮的耳光从女孩儿的脸上响起。但是,响亮的声音却发自父亲的脸上,他用手猛地扇向了自己。老师恰恰从走廊上经过,也被这一幕骇住了,当她扶住这位已经踉踉跄跄的工匠时,工匠哭道:“我在大伙面前丢人了,我丢人是因为生出这样的闺女!”
  
  那天女孩儿没有上课,跟她父亲回家了,父亲找闺女就是来通知她,母亲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发病。
  
  不知为什么,那年翻修校园的工期特别长。工匠再都没有出现在校园里,女孩儿也是如此,她一学期没有念完就休学了。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遇见了工匠,他仍然在帮别人盖房子,但人显得非常苍老,虽然身上没有背一块砖,腰却佝偻着,仿佛背负着一幢水泥楼似的。
  
  儿女对父亲的伤害是最重重的的,也最彻底,它可以让人们眼中一个大山般坚强的男人霎然倒地。同样的道理,儿女的爱和尊敬,能让一个被视为草芥的父亲像山一般挺立。
  
  下面这个故事是已经干媒体的我从同行的采访中了解的:
  
  新生入学,某大学校园的报到处挤满了在亲朋挚友簇拥下来报到的新同学,被送新生的小轿车挤满的停车场,一眼望去像是正举行一场汽车博览会,学校的保安这些年虽然见惯了这种架式,但仍然小心地巡视着,不敢有半点闪失。
  
  这时,一个粗糙的手里拎着一只顔色发黑的蛇(snake)皮袋、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保安的视野中,那人在人群里钻出钻进,神色十分可疑。正当他盯着满地的空饮料瓶出神的时候,保安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已经磨破的衣领差点给揪下来。“你没见明天是什么日子吗?要捡破烂也该改日再来,不要破坏了我们大学的个人形象!”
  
  那个被揪住的男人其实很胆小,他第一次到宜昌市来,更是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校门。当威严的保安揪住他的时候,与其说畏惧不如说是窘迫,因为当着这么多学生和家长的面,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时,从人缝里冲出一个女孩儿子,她紧紧挽住那个须眉黑瘦的胳膊,大声说:“他是我的父亲,从乡下送我来报到的!”
  
  保安的手松了,脸上露出惊愕:一个衣着打扮与拾荒人无异的农民竟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不错,这位农民来自湖北的偏僻山区,他的闺女是他们村有史以来走出的第一位大学生。他本人是个文盲,十多年前曾跟人远远地到广州打工。因为不识字,看不懂劳务条约,一年下来只得到老板给他的一张8百元的白条。没有钱买车票,只得从广州徒步走回湖北鄂西山区的家,走了整整两个月!在路上,伤心的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三个儿女都读书,还要上大学。
  
  闺女是老大,也是第一个进小学念书的。为了帮家里凑齐学费,她八岁就独自上山打柴,那时每担柴能卖五分钱。进了中学后住校,为节省饭钱,她六年不吃早餐,每顿饭不吃菜只吃糠饼,就这样吃了六年。为节省书本费,她抄了六年的课本……
  
  她终于实现了父亲的也是她的愿望,考上了大学。父亲卖掉家里的五只山羊(goat)又向亲朋挚友借贷,总算凑齐了一半学费。父亲保持要送闺女到大学报到,一是替闺女向学校说说情,缓交欠下的另一半,二是要亲眼看一看大学的校园。临行时,他竟找不出一只能装行李的提包,只好从墙角拿起常用的那只化肥袋。
  
  他绝对想不到会在这个心目中最庄严的场合被人像抓小鸡(chick)似地拎起来。当闺女骄傲地叫他父亲,接过他的化肥袋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在人群中穿行的时候,他的头高高地昂起来——那是一个父亲的骄傲,也是一个人的骄傲。
  
  报到结束了,另有些家长在学院附近的旅馆包了房间,将陪同他们的儿女度过离家后的最初时光。但他不能,想都不敢想。他一天也不敢耽误返程的时间,而且他的路比别人都要遥远,因为他将步行回到小山村。
  
  不过,这一次步行,他会比一生中的任何一次都要高兴,他知道能买得起一张硬席车票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2023-11-04 03: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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