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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残缺的脚趾

正文:

姐姐和我都缺失一个小脚趾,姐姐少的是右脚小趾,我少的是左脚小趾。那是我俩刚生下来一落地,就被娘给“狠心”地剪掉了。

  母亲生育了九个子女,长大成人的,就姐(排行七)和我(排行九)两个,我的七个哥姐都在襁褓中或幼年夭折了。

  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社会混乱,国破家亡,自然灾害频仍,饿殍遍地,人们挣扎在死亡线上。有部电影《一九四二》,就是反映的那个年代。可在我们这儿,上辈的老人,嘴上一说,就是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这么这么饿死人,树皮吃光了,树叶吃光了,实在没啥填肚子啦,就吃坩子土(也称观音土),屙不下来,用棍儿剜,把人都活活地憋死了。有的人,肚里没一点东西,拄着根棍子,东倒西歪地往前挪,没一点儿力气了,眼一黑,“扑咚”一下,栽到地上,断气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瘟疫流行特别厉害,缺医少药,医疗条件根本无从谈起。尤其到夏秋交际,瘟疫暴发期,皮包骨头的婴幼儿,缺乏营养,体弱少食,抵抗能力极差,就大劫临头了,十有七八,难逃噩运,被病魔夺命早逝了。当地流传的“立了秋,嫑(当地念rou,扔的意思)满沟”的民谣,就是真实的写照。饿疯了的野狗,瞪着红红的眼,撕扯着婴儿的尸骸,大口地呑咽着。有的狗,还叼衔着孩子的一条大腿,跑回到村户家里。每当听到老人叙述的这些细节,那么瘆人,吓的小孩,毛骨悚然。

  为了保住孩子的小命,为有个后续的根苗,老人心焦如焚,想方设法,求神拜佛,烧香磕头,求这山爷,跪那山奶。给孩子起个名字,也是什么“天保”、“扎根”,求老天保佑,留下根苗;“药狗”(意,有药,不能让狗吃了)、“白信、红信”(砒霜),警天狗不食,保全婴儿;“腌臜”、“臭蛋”,告阎王别收,此孩非洁。

  然而,无济于事,善良的冀盼是愿望,残酷的事实是现实。多少孩子还是未明世事,便带着天真,含恨而去。

  在那个年代,那样的环境下,母亲接连生养了六个子女,一个没保住,都先后跑了(当地忌讳死字)。按娘的原话说,“伤透了”。

  在娘讲给我的往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二姐,三哥和四姐的事啦。

  二姐长到四岁了,一双大眼,水灵灵的,弯弯的眉毛,白生生的脸蛋,很耐看。可偏偏得了当时流行的一种大肚子脾病(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脾字,也不明白这种流行病的情况),听娘的描述说,得了这个病,是肚子胀大,在表皮就能摸到,肚里有一硬块。

  为了给孩子看病,娘背着姐姐,去八九里外的一个村里,求一土先生(那时对医生的称呼)给医治。那医生也不是什么高招,更不用什么麻醉药,就是用一根三棱针,活生生地在孩子肚皮硬块上生扎。照先生的话讲,就是把这硬块病肉扎烂,不能让它再长。

  扎针的时候,娘把姐搂得紧紧的,还有旁人帮着摁牢双腿,怕孩子挣扎。姐姐疼的哇哇直叫,一头一头的汗,湿了衣服。哭哑了,没劲了,孩子身上软瘫了。

  姐姐的肚皮上渗着血,那一针针扎在孩子的身上,却一针针疼在娘的心上。每隔五七天,就要再去扎一次。孩子的血痂还没掉去,就要再受痛苦。

  每次离家要走的时候,二姐就躲在墙旮旯,门后边,硬是拉不动。娘就吓唬她,“你不去,狗就把你吃了。”孩子吓的哭半天,才被强拉硬扯地抱去了。

  一路上,姐姐趴在娘的肩头上,一声不吭,脸寒丝丝的,眼里噙着泪。每扎完针,离开先生家,回来的路上,姐姐似乎忘了疼,脸上露出点笑意,开始哼哼了,并哀求娘说,“咱可不来了,啊,娘,中不中?”

  娘无奈地说看假话,哄着孩子,“不来了,不来了。” 可下次还得来啊……。就这样,扎了十来次,还没治好,二姐在痛苦的呻吟中,走了……。

  娘在给我说的时候,语调很慢,也很低,眼神直直的盯着前面的一个点,似看非看的,有点儿呆滞,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我偎在娘的身边,吓的瞪着眼,缩着脖子,不时打着哆嗦,心里呯呯真跳。

  还有我的三哥和四姐。三哥的名字叫牛儿,很聪明,长的虎实实的。三岁上,学认字,五岁了,能认三四百字。春天暖和了,跟着爷爷去菜园浇园,爷爷不停地绞着辘轳,他就跑到菜畦边,去看着,水流到头了,他就喊一声。

  爷爷改换了另一畦儿,他再看着,帮爷爷干活。菜园的井边栽有一棵杏树,小杏虽恁大了,可还是青的,不能吃。他让爷爷给他摘了一颗,一咬,不好吃,扔了。

  晌午回到家,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说,“小杏儿,酸溜溜,咬一嘴,我就嫑(rou)”。大人感到很惊讶,这孩子太聪明了。有个很有学问的亲戚来我家,看到他,说,这小孩不一般,很有福相,长大能成大器的。全家很喜欢,也寄托了无限的希望。

  老天不睁眼啊!就在三哥五岁那年,四姐也三岁了,一场流行病袭来了。孩子烧的不睁眼,奶奶在神像前燃上三柱香,头拱着地,磕头祷告,求神保佑。然后,从香头上磕下香灰在茶碗里,倒上温水,给孩子灌了下去。

  爷爷急得转了一圈又一圈。娘怀抱着烧得滚烫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翻白眼,头一歪,死在娘的怀里……。就这样,三天两个孩子,都没了……。

  娘绝望了,气疯了,躺在地上翻不浪打滚,悲天怆地。又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泪哭干了,心也碎了。

  姐姐降生了,第七胎了 。娘不堪回首往事,心里乱作一团,很是茫然。然而,不知娘何时、从何处,听何人的指点,在迟疑片刻后,竟心一横,毅然拿起剪刀,把姐姐的右脚小趾剪掉了。这样,伤残的孩子阎王爷就不要了。

  可怜孱弱的小生命,来到人间,刚睁开双眼,还没看到世界的精彩,就遭受了人生的磨难;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啼哭,便成了向命运抗争的宣言。当然,娘也受到家人的责备和不解,以及遭到外人异样的目光。

  第八胎,我上面的姐姐,生下后,娘不再忍心了,没敢再下剪刀。可怎想,这个姐姐又没留住,还是跑了。

  笫九胎,就是我了。那年,娘已四十一岁了。终于见一男孩了,添丁增口,全家人的喜悦自不用说,爷爷奶奶都近七十了,才见到孙子,高兴得不得了。

  可娘高兴不起来,以往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她受的打击太大了,伤痛太深了,所以,担惊也更重了。

  …… 不行,还得剪!娘一“狠心”,忍着产后的疼痛,翻了一下身,从被子角上拽了一块套子(棉絮),在炕边的煤火上燃成灰,放到手边,又从炕蓆下摸出剪子,在火上烤了烤,稍停,不烧了,从包着我的布片中,抽出我的小脚,一咬牙,“咔吃”一下,把我的左脚小趾剪掉了。

  娘从剪头上捏起那比绿豆粒大的嫩肉块,扔到火里,“啪”的一声轻响,冒起一缕儿青烟,算给阎王爷报了一个知信。娘又忙捏点套子灰,摁到我那冒出点儿血的脚趾根上。

  “娘,那时我哭了么?” “咋能不哇一声。” 娘好象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我小时,不知问过多少遍这样的话。

  为了保住我的小命,奶奶给我起名字,叫“系儿” (ji,拴住的意思),牢牢拴住,可不能让我跑了。

  我家乡的习俗,孩子满月后,产妇要抱上孩子,回娘家住几天,叫做“住满月”。

  我的“待遇”“规格”,可比别人高多了,不但在姥姥家住了满月,在爷爷奶奶的安排下,还住了老姥姥家(父亲的姥姥家)、姑姥姥家、姨姥姥家等五六家亲戚,前后一个多月才回来,沾了许多家的福气。

  为了我,老人真是想尽了法儿,还演出一场自导自演的滑稽剧。姑姑故意把我“偷”走,抱到另一家藏起来。娘到屋里一看,没了孩子,就从炕上拿起我的一件小棉袄,用小擀杖挑着,走出家门,沿村里的街道走一圈,边走边喊,“谁偷走俺的孩子啦,快给俺送回来吧!”

  转了半天,回到家,一看炕上有了孩子,再到院里,仰起脸,对着天,大声喊三声,“俺的孩子回来了!”

  我曾问母亲,“你不知道是姑姑把我抱走了?”

  “咋不知道,那是说好的。”

  “那为啥你还漫街乱找?”

  “这是老人留下的一个破法儿(破,是破除的意思)。”

  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其中的奧妙,这或许也算是“失去”一次吧。

  不知真是老天的恩赐,还是我姐弟俩的命大,抑或是托了众亲邻的福,也许就是巧合,总之,姐和我长大成人了。

  我小时曾想,要真有什么冥冥灵气,娘怎么就没给那七个哥姐,剪了脚趾呢?要都成活了,我家多热闹,多幸福啊。

  我慢慢长大了,全村人及亲戚,都知道我是“老生子”,很娇养的。

  可从我懂事时的记忆中,娘对我管教是很严格的。她从不让我睡懒觉,甭管冬夏,大人起床,我也得起。大人干活,我也得跟在屁股后面,能干点小活,就得干。不能跟人家搁气打架,更不许噘(骂)人。娘常说,娇养吃,娇养穿,不能娇养不干活,不能娇养不成器。娘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教育我怎样做人,如何处事。

  娘在晚年常说,“我知足了,总算把你和姐姐养大了。现在也看到第四辈人了,以前想都没敢想,能过上今天的好时光。” 娘九十上过世了,爹也活了九十一岁。

  人有先天性的身体缺陷,也有后天性的因事故或灾难的伤残,而我姐弟俩却是那个年代的烙印,在我们身上的具体体现。正如中国女人,从五代开始,一千多年的裹脚史一样,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悲惨。

  我诅咒上世纪的那个年代,但我从没因母亲剪了我的脚趾,而对母亲有丝毫愚昧、荒唐之类的抱怨。相反,我倒感谢母亲的“狠心”,使我姐弟俩存活下来。姐也是同感。这是天之使然,母之定然,理之存然。

  每当看到残缺的脚趾,就想起娘,想起娘的艰辛凄苦,心中良久良久不能平静下来……。

2023-11-06 03:4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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