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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与女孩两题

正文:

夕阳下的山茶花

听说今天就要宰杀的阿黄不见了,整个村庄像掀翻了天,男女老少都四散着出去寻找。妈妈走出家门时,拉上我,说:“你也一起去,人多力量大。”

我挣脱妈妈的手,独自来到家门口的小河边,望着河对面的塔山和山上的古塔出神。古塔上的一扇扇石窗,宛如一只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人们四处奔走,不停地呼唤着阿黄,像是呼唤走失的孩子。村庄的周围,除了小河、池塘,就是田野,连个人都藏不住。阿黄可没那么笨。

阿黄喜欢山茶花,闲时,它常蹲在小河边的一棵山茶花前。去年我在河里游泳时,脚突然抽筋,就在我快要沉下去时,蹲在山茶花旁的阿黄突然下水游过来,用它像小床般温暖的背将我顶起。妈妈打了五斤黄酒犒劳阿黄,生产队长哈哈笑着接过酒瓶,说:“吃几口就够了,牛知道什么?!”

此后,每当我到牛棚里看阿黄时,就摘一朵山茶花来。阿黄甩甩尾巴,伸出舌头舔一下我的手,就叼起山茶花。它对别的孩子不理不睬,如果招惹它,它会哼的一声,喷出一股热辣辣的气,吓得人直逃。

再过一会儿,只要村口的那只喇叭轻轻一响:“请各户家庭派出代表,到晒场领取牛肉。”每户人家准会窜出拎着篮子或铅桶的孩子,一路欢叫着“杀牛啰,分牛肉啰”,朝晒场狂奔而去。那是村里一个盛大的节日。每年春节临近时,村里总要宰杀一头老牛或病牛。牛肉的味道和嚼劲,不知比猪肉要好上多少倍。熬牛骨头汤的香味,也能飘到五里路外的塔山上,让那些平常居高临下望着我们的虫兽,都伸出各种各样的舌头,滴下流星雨般的唾液。当它们闻讯后,就急不可耐了,这就是今天一大早树叶、青草湿漉漉的秘密吧。不过,山上的山茶花可不像村里只有白色一棵。那里的山茶花,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甚至还有蝴蝶般的斑纹,又多又美,让人羡慕。塔山连着数不清的山,你一走进山里,就会迷路。

我的手伸进口袋,触到一朵红色的山茶花,就想起当我将那只美丽的山茶花环套进阿黄的头颈时,阿黄含泪一步一回头的情景。

晒场里,慢慢聚拢了人。一头牛拴在一个木桩上。我急奔而去。原来是比阿黄小一岁的黑耳朵母牛。此刻,黑耳朵耷拉着它的耳朵,垂头流泪,地上像下了一阵薄雨。很快,黑耳朵就会成为地上的一堆堆牛肉,被各只篮子和铅桶带进不同的屋里。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重复着:“对不起,黑耳朵。”

队长黑着脸,和妈妈一起大步向我走来。妈妈问:“阿波,你今天一大早有没有去过牛棚?”

我看着队长,心虚地摇摇头。

队长指指塔山,说:“有人看见你,和阿黄去了那里。”

妈妈说:“阿波人小胆小,怎会放牛?”

“这事非同小可,等我找到证据,谁放走牛,谁就去坐牢。”队长说完,拂一下衣袖,径直走向黑耳朵。

我吓得“哇”地哭了。

此刻,有人牵着戴了眼套的黑耳朵,环着木桩不停地绕着小圈子,黑耳朵像喝醉了酒般走得摇摇晃晃。四个卷起袖子的青壮年,两人一组同握一个大木榔头,但等队长一声令下,榔头就会像打雷一样落在黑耳朵的头上、背上,阿三会趁机将闪着寒光的刀插入黑耳朵的咽喉。我真想大声说:“我不要吃牛肉!我讨厌吃牛肉!”

我闭上眼睛,看到阿黄闪着橘黄色的光芒,穿过一片片绿色的树林,沿着铺满山茶花的山径,走过古塔,走向深山。

“那不是阿黄吗?”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我向村口望去,只见阿黄身披落日余晖,正朝着人群欢奔而来,那颈脖上的山茶花环格外耀眼。霎时,时间仿佛停滞,所有的树林、古塔和熙熙攘攘的人声也都在我面前消失了。

黑屋里的牡丹花

清早,我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歌声,咿咿呀呀,一字一音一转,极缓极缓。就像一朵绮丽繁复的花,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张开,慢慢升到空中,又散成一个个花瓣,一片一片飘落。那么美的曲子,平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循着歌声,我来到阊门里一间屋前。那是阿定的家。我的纸飞机曾几次飞进阿定的家。那屋子又破又黑,终日不见阳光。一次大雨天,我进去寻找我的纸飞机。一顶黑黄色的蚊帐顶上覆着一层塑料纸,像田里的大棚。水从大棚上流下来,床周围的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桌上放着一只面盆,雨水滴落下来,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平时只关矮门(防止鸡狗进入)的黑屋,此刻门窗紧闭。上了青苔的屋前,站着好些人,一个扒着门缝往里张望,一个砰砰拍着门,大声嚷着:“阿定,什么东西在唱?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门忽地闪出一条缝来,映出阿定小半张黑红的脸,随即又砰地关上了,“闭嘴,吃饭。”

歌声骤然而停,像是关了开关。隔壁坐在门槛上择野菜的婶子,脸上发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之后几天,时不时,我会听到从那屋里传来歌声,时轻时重,唱的时间不长,有时只哼一个字,就像火花一闪。不知道歌词,也不知道究竟唱的是什么。阊门里的人窃窃私语:“这小子什么时候有钱了,买了收音机,还是阊门第一家!”“稀奇归稀奇,也太小气了。”

一天早上,那屋里又传出咿咿呀呀的歌声,延续了好长时间。阿定背着锄头已出了门,想必是忘了关收音机。房屋门口,渐渐聚集了阊门里和阊门外的人,都说阿定的收音机特别好听。那间紧闭的黑屋,像一个大收音机,每个人都痴迷着里面的歌声。住在村子另一头的阿大公公拖着浮肿的双腿,沿路摸墙过来,屁股重重地落在屋前的沿石上,说:“想不到,活着还能听到这么好的昆曲哩。”

昆曲是什么?我一愣。

收音机不响了。难道没电池了?我们站在原地,有些懊恼。正在这时,那扇木门和矮门同时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姑娘,猛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那瘦长单薄的身形,像风中的柳枝,姑娘身上的黑裤蓝衣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鬓发上插着一朵大红绢花。

刹那间,黑屋一下子变亮堂了。我大吃一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是谁?从来没见过阿定家出现过女人的身影,难道她是从收音机里走出来的?那姑娘也不说话,边舞边唱。尽管不知道她唱的什么,我却沉醉其中,像是走进了百花盛开的春天。阿大公公刷地站了起来,好像这两条腿霎时有了力气,竟跟随着哼出:“原来这姹紫嫣红……”

我奇怪地问:“公公,你也会唱?”

这时,一身泥衣的阿定出现了,他拨开人群,一声不吭走进屋里,转身砰地关上门,歌声便戛然而止。接着里面传来乒乒乓乓声和哭泣声,人们四散开去。

那以后,那姑娘和她的歌声都一起消失了。

阿定好像也傻了,经常坐在那间黑屋前自言自语:“晦气,真晦气,足足20斤大米啊。”

“后来呢?你见过她吗?”我看着正拨弄着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的爹爹问。

爹爹指着收音机说:“嘘,你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收音机里那个婀娜艳丽的声音,就像是开在空间的一朵牡丹花。

“哎呀,这声音、唱腔怎么一模一样?”爹爹露出惊奇的神态。

2023-11-06 06: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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