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猎手
廖天根是野竹坳大队的民兵营长,又是远近闻名的猎手。说是猎手,也不完全准确,因为他不靠打猎为生。
那时人们太穷了,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儿荤腥。要是哪天收工稍早,就有人不顾疲倦,跑回家拿鸟铳进山。有的更是不嫌碍事,下地干活儿都带上鸟铳。然而,很多人羡慕廖天根,他手上的家伙太棒了。
廖天根用半自动步枪──公社武装部发的。鸟铳和步枪比起来,那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只要廖天根的枪一响,一家人晚上就有肉吃,那剐下来的皮毛还能换钱。
那些年,农村人都是凭工分吃饭,从年头忙到年尾,还是没几家不缺粮欠款。廖天根的父亲早已过世,母亲年逾古稀,老婆虽然劳动能力不差于人,但却是个药罐子,出不了工。一家人六张嘴巴,几乎全靠廖天根一个人。
因此只要是猎物,廖天根从不放过。
“老侄啊,如今政府出台了政策,禁止打猎了,你可要管好自己。”这天晚上,大队支部书记廖满成特地上门叮嘱。“禁止打猎了?”廖天根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解地说,“叔,这山上的猎物又不是谁花钱养的,凭什么不让人打猎?”
“你小子别问凭什么,记住管住你自己就行了!”廖满成有些不悦,粗暴地打断廖天根。
然而,让一个出色的猎手永远不再打猎,可能吗?所以,廖天根还是你禁你的,他做他的。只要时间允许,他就悄悄地上山。廖满成知道后,上门反复交代几次,他就是不听。廖满成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的份儿。
这天,收工较早,麻老岩收工前宣布,放三天假。麻老岩宣布完,大家就欢呼起来,麻老岩总是这样,他不想出工时,就宣布放假。想出工时,天不亮就扯起破锣般的嗓子,催大家起床,他管着一个生产队的人,有这个权力。
上山
晚饭后,廖天根又心神不定起来,心里像有只猫在抓似的。满成叔交代了多次,自己也不想太为难叔,叔还要管着一大队人呢。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总是静不下心,手还是痒得要命。转来转去,最后他转回家里,睡到半夜,硬是睡不着。起来后,他往口袋里塞上干粮,带着枪出了门。
山上已经没有什么猎物了,廖天根准备到盘古峰去。盘古峰山高路险,离野竹坳大队远,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月亮快下山时,廖天根终于上到了盘古峰,靠在一棵百年老松树下睡觉。等他从蝉儿们的聒噪声中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
廖天根站起来伸了几下懒腰,掏出老玉米饼子,就着山泉水吃了个饱,开始准备狩猎。
他边走边注意查看着茅草丛,发现左边草丛略略向两边倒伏,知道有猎物刚从那里经过。此时,一阵裹挟着狐狸骚味儿的风吹了过来,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他沿着倒伏的草丛,蹑手蹑脚地往前走。走了大约几百步路,感觉空气中的骚味儿越来越浓厚,他知道狐狸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了。于是,他悄悄地躲在一块岩石后,向前观察着。透过荆棘和茅草丛的间隙,廖天根发现了一蓬荆棘前面的狐狸。狐狸全身上下犹如炭墨,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它正悄悄地趴在那儿,隐藏在那蓬荆棘后,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显然,它也在狩猎。因为,前面那棵老松树的根部边,有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洞。
或许是过于专注的原因,以至于嗅觉灵敏的狐狸,也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廖天根心里窃喜,把枪慢慢地从背后拿下来,伸向前方,瞄准狐狸的头部。如果能打个对眼穿,仅狐狸皮就值老大一笔钱。
因为角度不佳,无法保证打对眼,廖天根只好把枪收回来,准备往左边移动位置。因担心惊动狐狸,他只有尽量放低身子,慢慢地向左边方向挪动着。直至挪动到和狐狸左眼成直角的位置,狐狸还是没感觉到危险的临近。廖天根暗暗高兴,今天运气不错,这只狐狸,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他左腿轻轻弓起,右腿向后伸展着形成跪姿,再次用枪的准星套住狐狸的头部,再慢慢地向狐狸眼睛方向移动。最后,准星套住了狐狸的左眼略下方处。
正当廖天根调整呼吸,准备开枪时,突然右小腿一阵刺痛传来。他下意识地收回右脚,手指却不小心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一响,他就知道打不成对眼了。回头一看,十几只马蜂还在“嗡嗡”地飞着,继续寻找攻击目标。原来他在调整射击姿势时,右脚不小心碰到身后杂树上挂着的马蜂窝,被马蜂蜇中了裸露着的小腿,才导致枪走火。廖天根很懊悔,因为激动而忘记提前查看身边的情况,顾不得右小腿火辣辣的痛,他迅速朝前面钻过去。
廖天根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想不到打了一辈子猎,今天竟然被一窝马蜂搅了局。”
荆棘旁边,只留下几点儿烂兮兮带血的皮肉,狐狸早已经没了踪影。
“怎么会没打死呢?”廖天根自言自语道,“再走火,也应该打中脑壳吧?”对自己的枪法,他是充满自信的,“可如果打中了脑壳,狐狸还能逃得了吗?真是奇怪了。”
狐狸逃不了的,它流着血呢。只要循着血迹和倒伏的草丛追过去,就能找到它。此时,廖天根最想知道的是,自己到底打中了狐狸哪儿?它怎么还能逃走?
把枪背在背后,廖天根扒开草丛,绕过荆棘向前追去。不久,廖天根看到了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艰难前行的狐狸。原来,自己打中的是它的左前爪,血是从那已经断了一截的左前爪流出来的。廖天根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想看看狐狸能走到哪儿去。他想等着狐狸流尽最后一滴血,自己倒地后,再背回去。可能是疼痛的原因,狐狸对跟在后面的廖天根无所谓似的,它艰难地前进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在一个前面长有荆棘的岩壁前,狐狸终于站住了。
封枪
那是面天然岩壁。上面的那块岩石向前伸出来不少,形成视线很好,却能遮风挡雨的天然洞穴。此时,狐狸慢慢地转过身来,盯着一步步走近的廖天根,眼中呈现的不仅仅是惶恐,还有无助、忐忑,更多的是忧虑。对,是深深的忧虑。
在离狐狸两米远的地方,廖天根站住了,和狐狸对视着。此时,蝉儿们仿佛突然都睡着了一样,全部停止了聒噪。四周一下子变得格外宁静,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突然,狐狸跪了下来,嘴里“呜呜呜”地哀求着,眼光中夹杂着痛苦、恐惧、无助、诚挚和哀求。作为当地闻名的猎手,廖天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场景,看着狐狸的动作,他惊呆了。
狐狸的左前爪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把它身旁的草丛染红了。狐狸好像发现了廖天根的善意,嘴里一边不断“呜呜”地哀求着,一边转过头朝后面约半米远的岩穴看去。很快,它又转过头来,看着廖天根。那里是狐狸的家。
岩洞里的两只小狐狸听到母狐狸的“呜呜”声,高兴地从窝里向外伸出毛茸茸的脑袋,欢快地“呜呜”回应着。看样子,它俩饿坏了。听到小狐狸的叫声,母狐狸又看了廖天根一眼,才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艰难地朝身后的岩穴挪动着,想爬进窝去。
两只小狐狸看到母亲,摇头晃脑,不住地“呜呜”欢叫着。母狐狸努力着向上爬,那点儿高度竟然成了它难以逾越的鸿沟。几次努力,都功亏一篑。那只断了一截的左前爪顺着岩壁不断往下划拉着,留下一条条猩红、刺眼的血迹……
结局
最后,母狐狸再次直立起来,拼命地将断了一截的左前爪朝窝里伸去。两只小狐狸可能饿慌了,或又错以为是母亲的奶头,争抢着吮吸着断肢上的血。母狐狸伸出惨白的舌头,不停地舔着小狐狸的头部,“呜呜”地惨叫着……一会儿,母狐狸后肢一软,倒了下来。
在后面呆蒙着的廖天根,好半天才在小狐狸“呜呜呜”的叫声中清醒过来。他走向前去,查看着窝里的小狐狸。这两只小狐狸和它母亲一样,全身披着毛茸茸的黑色茸毛。小狐狸向外伸着头,两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恐惧地看着廖天根,小嘴巴张得老大。它俩想不明白,刚才还亲吻它俩、给它们东西吃的母亲,怎么就倒下了呢?
看到小狐狸恐惧可怜的模样,回想刚才母狐狸的一系列动作,廖天根──这个打了一辈子猎的猎手,眼睛湿润了起来。
廖天根退回来,看着草丛中刚刚死去的母狐狸。良久,他走到前面的草丛中,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挖起来……
一个坑慢慢地显现,逐渐变得越来越大。看看差不多了,廖天根才住了手。
最后,他弯下腰身,双手抱着草丛中的母狐狸,向坑边走去。他走得非常缓慢,非常沉重。来到坑边,他慢慢地蹲下去,轻轻地把母狐狸放进坑里。然后用手捧着土,一下一下地撒在母狐狸身上。
看着两只小嘴一翕一张饥饿的小狐狸,廖天根正不知拿什么喂它俩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身向后跑去。
很快,廖天根回到刚才被马蜂蜇的地方。大部分马蜂已经飞走了,剩下几只估计不死心,还在上面盘旋着。廖天根迅速地钻过去,从草丛中捡起那个蜂子窝,转身跑开……
站在狐狸窝前,廖天根从蜂窝里抠出一只又一只蜂蛹,喂小狐狸。小狐狸真是饿坏了,伸出小小的、粉红的小舌头贪婪地吃着蜂蛹。
吃完蜂蛹,两只小狐狸终于安静了下来。
廖天根解下身上的衣服在草丛中铺平,把这两只小狐狸抱出来放在衣服上,包好,就像抱孩子那样抱起来,朝山下奔去……
傍晚时,廖满成正在村头巡视。突然,他远远地看到一个背着枪,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的人回来了。
“是哪个杂种吃了熊心豹子胆,私自上山打猎的?看来,不抓一两个典型,这禁猎是禁不下去了。”廖满成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几句,朝来人走去。等到走近时,才发现是廖天根,心里更加来气。可看到廖天根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疑惑不已。
“站住!”见廖天根不躲,廖满成更加生气,喝斥道,“你怎么又违反规定打猎了?”
“叔,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打猎了!”廖天根在廖满成面前站住,难过地说。
“再也不打了?”廖满成生气地骂起粗话来,“我三番五次给你讲,禁止打猎。你呢,就是不给我面子!”
“叔,我这次说的是实话。”廖天根回答,脸色还是很差。
“你哪次说话算话过?”廖满成接着骂,他突然发现廖天根怀里拱出两个小狐狸的脑袋来,惊奇地说,“这次收获不错,打得了两只小狐狸。”
“叔,这是步枪,还给你。”廖天根边说边空出左手,从背后解下枪,递给廖满成。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五粒子弹,放进廖满成手心里,“叔,这是用剩的子弹,全在这儿了。”
“你……你以后真的不打猎了?”廖满成接过枪和子弹,感觉像做梦一样。
“叔,民兵营长,我也不当了,你另外找人。从今晚起,我廖天根封枪了。”
2023-11-06 06:1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