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就不行了,亏你还在工地干过。”若水拨开戳在胸前昂扬挺拔的荆棘,往岩石上迈了一步,转过身子冲他伸手。
他有气无力地打掉了若水的手。他是不该来这里的。因为他感觉得到,张老汉的灵魂一定留在了山上。
“在那里。你要不爱我,我就自己上去。”若水指给他看半山腰龙涧泉的位置,“青苔山的女婿都要到龙涧泉还愿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工地干过?”
若水气咻咻拨拉开枯枝败叶一屁股坐下去。
他一只手落到她背上轻轻拍着,但被她重重打掉,他自讨没趣,愣在原地。
她低着头说:“你为什么不来这里?”
“这山可不是什么灵山。”
“不许你亵渎神灵。”她瞪他一眼。
他在她旁边坐下。就在十年前,为了开发这里,开发商用一笔不菲的补助金把山里的村民赶了出去。
这山本叫青苔山,为了吸引游客,开发商请人用易拉罐做了条龙,放进了青苔山的龙涧泉。
当时他就在这个工地上,对于这样的点子,以及网上疯传的神龙显灵的照片嗤之以鼻。
“你怎么知道我在工地干过?”
“我翻过你的东西。”
“你不信任我?”
“我从来没有不信任你,只是,你的过去你从来不说。”
他停下话头。
“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从来没有见你开心过。”
“别打听我的事。”他茫然看着荒废的山。
“你告诉我,为什么?”
初识若水,她是他公司的底层员工,租住在潮乎乎的地下室。他只听说若水是这山上来的,便把她带回了家。
“不吵了,我们上去吧。”他终于松了口。若水欣喜,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胳膊。
原本绿树成荫的山洼里,如今一棵棵蔫头耷脑。他跟着若水穿过枯木林来到山的背面,沿着当年开发出的石阶拾级而上,看到的都是迎风飘扬的塑料袋和脏污的饮料瓶。他曾发誓今生再不踏入这里半步。
一条磨平山石填了数斗泥土的大路铺在眼前,他感觉一阵阵晕眩。大路盘旋而上,野兔子一跃到了坡上,追逐中的蛇从坡上摔了下来,落地后探着脑袋横在路中间。十年前的场景萦绕在眼前,他差点儿一脚踩到蛇身上,大叫着往若水身后跳。若水边笑话他边捡起石头砸蛇,蛇仇恨地看着若水上了路,路的尽头是龙涧泉。
“你说蛇还会不会出来?”他问。
若水没有回答,只看了他一眼便接着往前走。
他感觉到了若水的轻蔑,他一个大男人,遇到危险竟然往后躲。
恍惚中他感觉这是在经受良知的谴责。
龙涧泉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死水湾,偶有家雀低低飞过,啄一下凝固的水面,泛起暗黑色的涟漪。当年龙涧泉旁边是要建大型观景台的,有那么几年这里的旅游业发展起来了,只是好景不长。他惋惜地看着这一切。
“你在想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我都告诉你。”他看着龙涧泉这边的空地。规划时工作人员极力劝说一个姓张的老汉搬走,半天无果。
“我杀过人。”他说。
“在这里?”
张老汉挡在挖掘机前面,一把扬了被塞进手里的钱,誓死不让挖掘机过去。
他们人多势众,把张老汉制服了。可是之后张老汉像是没了魂一样。
挖掘机把张老汉屋前的那片土丘挖开的那一刻,张老汉的泪挂在脸上,存在皱纹沟壑般的褶皱里。张老汉咆哮着挣脱开他们,从屋里端出了猎枪。
在场的人员慌乱地向后退去。
张老汉开了一枪,拉枪栓的空当,其他人都跑了,只有他,当时也是开发商中的一员,猛地把张老汉扑倒在地。
若水说:“张老汉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刚结婚没几年,和妻子在回老家看望张老汉的路上出车祸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孙女。”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张老汉的孙女。”
“很抱歉。”没有惊讶,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觉得这不关你事?”若水语气冷极了。
“我没这么说,事实上我是凶手。”
他们要把铐好的张老汉带走,谁知张老汉一头扎进了龙涧泉。
他跳下去救张老汉,尽管张老汉被铐上了手铐,可是他捞上张老汉来没费太大劲。
“把他捞上来他已经死了。”
“你们逼死了他。”若水推了他一把。
这么多年,他唯一想摆脱的就是地心引力,他想在高空坠落的瞬间飞上天。“扑通”一声,肉身炸开了乌黑的死水面,伴着腐烂的气味惊起一片变异的黑蚊子。迷迷糊糊中他在水里划着胳膊,眯着眼睛,脖子往后仰,放弃了挣扎,只是水的浮力大得异乎寻常。
若水的声音渐渐模糊,“你们这帮畜生,当年挖开的是我爸妈的坟墓。”
他的手脚像是漏了气垂下去的液压起重机的大臂,向着黑暗沉去。
“我爷爷一辈子都在山上,你要他去哪里?游上来,你不是市里游泳冠军吗?往这边游啊,抓住这个。求你了抓住,我爷爷原谅你了。”岸上的若水尖声叫起来。
“我原谅你了!”
他的鼻孔呛进了咸和酸涩,他看到了那条蛇。
“若水,若水。”他抡开胳膊划了起来。他想告诉她蛇来了,声音出了嘴巴才知道微弱不堪。
蛇扭曲着身子,土路上有了冲刺留下的痕迹。
她跌倒了,大声哭喊起来。
2023-11-06 06:1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