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卢子华缓缓地在纸上写下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文字，抹干脸上的泪痕，向阳台走去。
今天早上，临近毕业的卢子华收到了导师的一条微信：“小卢，你的毕业论文还是没过审核，只能延毕了。”简单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坠入深渊。
延迟毕业？那这三年来的辛苦努力又算什么？他好想去找导师理论。研究生三年，他对自己几乎是不闻不问的放养，每当自己兴冲冲地拿着新写的论文找他请教，得到的永远是冷漠而又机械的回答：“思路框架不对，没有创新点，文献准备不充分，需要修改……”
他根本没有尽到导师的职责！卢子华在桌上狠狠一个爆锤，他的室友陈宝正好推门回来，将热腾腾的盒饭放在公共桌子上，丢下一句“别忘记办延迟毕业手续”后就离开了。
这样一句提醒，本是好意，但偏偏是从他那连发几篇C刊，已经顺利硕博连读的室友嘴里讲出来，多么讽刺。呵，有这样发文的途径，也不能顺便推荐自己一下，整天见不到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偷着写论文去了，谁稀罕跟他抢？真自私！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催命符般，是他在乡下的母亲打来的。卢子华赶紧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喜悦的声音：“华儿，我托你表舅给你在市里一个大公司找了个工作，可难进嘞，你不晓得费了多大的功夫……”
卢子华听着母亲兴致勃勃地说着，怎么也说不出无法按时毕业的事儿。父亲因病早逝，生活费学费全靠母亲微薄的务农收入，为了供他上学，家里早已债台高筑。照理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学毕业就该早早出来工作赚钱，减轻母亲的负担。他偏偏心气儿高，非要读个研究生。可自从读了研究生，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任凭自己再努力，也想不出课题，拿不到奖学金。幸好国家发了助学金，省吃俭用，也够了。可一旦延迟毕业，所有的补贴都会取消，还要额外负担校外租房的费用，这对经济拮据的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卢子华捏紧了拳头，嘴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我不想去。”
电话那头的母亲呆住了，她不明白儿子怎么会拒绝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她嗫嚅道：“工作待遇可好喽，而且……为了安排这个工作，我还跟你表舅借了钱……”
“钱”这个敏感的字眼狠狠地戳痛了他的神经，听着母亲不住地劝说，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委屈，大吼了一声：“我毕不了业了！”
母亲被吓到了，声音又急又气，“娃儿，为啥子毕不了业？什么？写不出论文？写不出来你不会努力写么？为什么别人都能写出来，就你写不出来？你不是挺会写作文吗？”
“努力？说得倒轻松。你又没读过书！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冲着话筒大喊，还不等母亲回应，就粗暴地挂掉了电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母亲根本没法理解他学术上的压力。“努力”，如此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是他花了三年的时间都达不到的。
如果他不是出生在这么贫困的家庭，如果他不用面对这么多学业、生活、社会上的压力，他还会不会这么痛苦？死，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吓了他一大跳。不，他不能死，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和他同病相怜，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呢？
他知道有那种平台，只要在网上发帖子，一定有人会理解他的苦楚，会安慰他。他并不熟练地下载软件，手指颤抖地打下一个个字符：“读研毕不了业，我想死，该怎么办啊……”颤抖地点击发送，满心期待地等着，哪怕只有一个人来安慰呢，怎么着也得有一个吧？
网络消息传播快，评论如潮水般涌来，却是……
“哈哈哈哈，那么多读研的，怎么就你延毕，整天打游戏了吧，活该。”
“想死就死呗，发文章干吗？哗众取宠，我保证他不敢死，兄弟们给我点赞。”
“这么大个小伙子了，有手有脚，干什么不行？我们那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也没想死……年轻人就是脆弱矫情。”
看着一条条恶毒的评论，他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豆大的泪珠氤湿了打印好的论文。
不知哭了多久，他抬起头来，木然地望向窗外。冷漠的导师，自私的室友，无知的母亲，冷嘲热讽的网友。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世间很苦，若有来生，不愿为人。”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后，他没有一丝犹豫地从阳台上跳了下去，此生终了。
等他再次醒来，眼前早换了光景。幽冥森森，他跪在地上，阎王高坐殿前，左右侧立着判官和黑白无常。阎王推了推他的高度近视镜，在生死簿上翻找了半天，问判官：“阳寿未尽怎么送这儿来了？”
判官也是一头雾水，几位大人嘀嘀咕咕地讨论了半天，最终决定，卢子华理应被遣送回人间，但因肉身已毁，所以阎王大发慈悲，附赠灵魂时空观光券一张，可以游历生前的场景，但因没有肉身，不能触碰未死之人，也不能和他们沟通。
白无常大人笑眯眯地开来了灵魂摆渡车，不由分说地将卢子华扔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间古朴的书房，他正纳闷，只见一人推门而入，正是自己的导师，他下意识要躲，又想起生人已经看不见他了。
只见导师径直走到桌前，打开台灯，带上笨重的眼镜，细细地翻阅着一摞纸，正是他的论文初稿。导师不断用笔勾勾画画，琢磨良久才叹了口气，发了条短信。卢子华突然想起，这正是一年前他提交论文初稿那几天，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对话。导师：“小卢，你这个论文选题不够新颖，文献很难查，我建议你还是换一个课题。”
卢子华：“老师，我对这个题目特别感兴趣，虽然目前没有相关的研究，但我有信心填补学界的空白。”
导师：“研究生的时间非常有限，如果方向选错了，推翻重来时间来不及，可能会影响毕业……”卢子华：“老师，您就让我试试吧。”
导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书房里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挑出几本厚书，又给卢子华发了一条短信：“小卢，我给你找了几本书，你好好看看吧。”
卢子华心中泛起一丝酸涩，这些书他记得，早就不知被他扔在哪个角落，束之高阁了。原来，导师早就告诫过自己，只怪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嫌古籍艰涩，不愿细读，唉……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气流裹挟着不知去了哪里。
原来是图书馆，他那优秀的室友陈宝在认真地研究着物理模型，他的女朋友甜甜从背后叫住他，两人亲密地说了会儿话，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卢子华身上。
甜甜说：“对了，你的那个室友是不是要延毕呀，他状态怎么样，你没去安慰安慰他，说点儿宽心的话？”
陈宝摇了摇头，他一向不善言辞，有时候想跟卢子华分享下论文写作的经验，又怕被误会是炫耀，“两个大男人这样，怪害臊的。”
甜甜捶了他一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坚强的人也有需要关怀的时候。读研是一个艰辛而孤独的过程，就是要大家彼此扶持，彼此鼓励。你别陪我了，快去跟他好好聊聊。”说罢就把陈宝往外推。
陈宝点头答应说，“我这就给卢子华买饭去，还得提醒他别忘记办手续，否则被退学可就糟了。”
这时卢子华才明白，为何寝室桌上总有热腾腾的盒饭，为何暖壶里的热水总是满满当当，为何寝室总是整洁明亮，为什么日常琐事从不需要他来操心。原来是自己太后知后觉，辜负了室友的热心肠。
铃声响起，这次来到的地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家乡，母亲带着头巾，正在地里收割庄稼。母亲身材矮小，却有一把子力气，小时候他要帮农，却总被母亲赶回去读书。这时候，他表舅从村东边赶来，给母亲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卢子华在城里的工作有着落了。母亲高兴地握住表舅的手连声道谢，“谢谢，谢谢东子！你放心，跟你借的钱我肯定按时还。不过这事儿，你别跟华儿说。”
表舅点了点头，发出一声叹息，“你说说你，还瞒着呢？欠了那么多饥荒，早就让你劝华儿找工作去，还读啥书呀，这村里哪家钱你没借过？你哪次生病不是硬挺着……这下好了，华儿找了工作，你总算能享享福了。”
母亲笑得像个孩子，“不是我夸口，这村里谁能有我们华儿那么有出息，又懂事又孝顺。你说我这是什么福气呀，文盲一个，儿子还能考上研究生。我呀，再辛苦都值！”她扯下自己的头巾，想赶紧回家，打电话告诉儿子这个好消息。
卢子华看着母亲脸上自豪的表情，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巴掌。母亲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自己不理解她的苦心就罢了，反而说了那么多伤害她的话。他想拦住母亲，却扑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打了电话。听着电话那头传出自己不堪的话语，看着母亲的表情由焦急转变为不安，自己恶狠狠地挂了电话后，母亲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毛线团，一边织，一边落泪，泪珠儿掉在毛衣上。
“孩子长大了，长大了……你说说你，没见识，没文化，你懂啥？别乱出主意，耽误了孩子呀……”
卢子华流下了泪水，他想抱住母亲，替母亲擦去眼泪，却无能为力。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他不敢想象，得知自己死讯的母亲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也不敢想，母亲怎么才能度过没有自己陪伴的余生岁月？不行，他要活过来，他要阻止自己的自杀！
“白无常！白无常！”他大声喊着。白无常果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紧紧抓着白无常的肩膀摇晃，求他让自己回到自杀的前夕。
白无常吐着舌头，慢悠悠地说：“回去是可以，但是你别忘了，你已经没有肉身了……”不等他说完，卢子华就抢过了铃铛，铃声响起，他又回到了宿舍楼门口。
他看见了肉身的自己一脸绝望地走向阳台。还来得及，一定来得及！他不顾一切地冲回寝室，打开门，看见自己已经站在了窗台上，只要迈出脚就会掉下去。他扑向阳台，就在同一时间，肉身的自己纵身一跃，魂魄连忙飞扑过去，一把拽住那具肉身。可他忘了，他只是一缕灵魂，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肉身慢慢坠落。两双眼睛对视，一双毫无生机，一双渴求生命。
“轰！”是重物坠落在地的声音。他痛得浑身战栗，尖叫着抬起头来，早已满身冷汗。原来他通宵修改论文，又在桌上痛哭了一场，心力交瘁，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原来是梦？幸好是梦！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阵“嗡嗡”声打断了他，拿起振动不停的手机，都是网友给自己的留言回复。
“你还年轻！没什么过不去的！加油！”
“还有很多爱你的人，别放弃，别让他们失望。”
“别想不开呀，哥哥我当时博士延毕了两年，头发都快掉光了，这不也挺过来了，论文写不出不要紧，慢慢来。”
“学长，我也是天坑专业研一在读，不过我对生活永远充满希望！一起努力！”
……
一条条暖心的留言被顶了上来，所有人都在安慰他，鼓励他，看着看着，他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在关心他。遇到困难不要紧，慢慢来。下课铃声按时响起，他擦干眼泪，准备去好好请教一下自己的导师和室友，当然还要跟母亲道个歉。
窗外的风吹动着桌上的论文，上面的泪痕未干，只看得清“黄粱梦”这三个字。都说黄粱一场大梦，可有的梦，是越做越明白的。
2023-11-06 06: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