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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人

正文:

1、

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失踪了。她的声音拖着哭腔,有点像水蝌蚪在水里甩着的尾巴,我能感觉得到她是站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打电话的,声音传过来时,里面夹杂着各种声音:人声,汽车的喇叭声,还有超市门口音箱里飘过来的音乐声……我们家楼下是条老街,老街总是人多车多,从早到晚就没有个安静的时候。你知道,他药没带,手机没带,钱包也没带,他什么也没带,就穿着身上那身衣服走了,他可是个病人呀,怎么办?

我安慰母亲说,妈,爸不会有什么事的,或许……或许什么呢?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他开车没有?

母亲说,车在车库里,车钥匙就在我手上。

母亲说话时大概没把钥匙捏住,钥匙掉在了地上,发出哗的一声响。

然后,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了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

现在细细想想,父亲出走还是有点预兆的。或者说他在言语上还是给了我们一点暗示。只是当时我们谁也没在意,就没当回事。

其实,父亲生病后,他就很少出门,他甚至和他原来的那些朋友们也很少来往了。父亲生病后,母亲就像一只母鸡一样,要把他这枚蛋紧紧地捂在怀里,生怕他出什么闪失,吃饭吃药都像闹钟一样准时。有几次,父亲偷偷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都快生霉了,让我们给他的那些老朋友们说说,让他们想办法约他出去轻松轻松。

让我也见见太阳呀。

父亲说。

父亲总喜欢和他的那帮朋友待在一起。没生病前,父亲经常和他的那帮朋友们在一起打麻将喝酒。他常常说麻将就是他的人生。十把不和牌,突然来个杠上开花,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杠上开花,一根杠子没枝没叶,没根没梢,干了朽了,你对它不抱任何指望,你也不把它当回事,有一天,你突然就发现它开出花来。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就发生了,这不是人生的奇迹是什么?枯木逢春算什么,它是有条件的。这个世上,只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那才是惊喜,那才是妙不可言。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竟然就给自己写了个条幅挂在他的画室里——杠上开花。那之后,但凡他的那些写字画画的朋友来了,他都会让他们给他写上“杠上开花”四个字。他说,哪天他把这些字都一并挂在他画室的墙上,那将是多么的壮观呀。

那天,父亲接到朋友的电话,说外地来了一个朋友,让他出去一起见个面吃个饭。父亲接电话时,故意将手机的音量调得很高,意思是让母亲也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父亲一边接电话,一边还偷偷给我做了个OK的手势。他装出一副很无奈很为难的腔调,说,哎呀,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看我这身体,烟不能抽,酒也不能喝,好多东西也都吃不了,我去能干什么?电话里朋友的声音很大,说,要不,我让他和你说吧。接着,手机里就传来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声音,说,我这大老远地来,就是想见见你的。父亲说,让我先请示一下老板再说。父亲说的老板是指母亲。

母亲当然不知道这是一出阴谋,是我们策划了好久的一场阴谋。她正坐在客厅的茶几前掐刚买回来的豆角,一根一根地掐得很细致。父亲回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乞求。母亲头也没抬,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要是不要命了,你就去。

现在,母亲要是管不住父亲了总是拿命来说事。

我说,不就是一顿饭嘛,有那么严重?能吃的多吃几口,吃不了的就不动筷子还不行。

母亲说,要去也行,在家里把饭吃了再去。

把饭吃了再去,又有什么意义,我明白父亲费这么大的周折,无非是想和朋友大吃大喝一顿,再打打麻将,再吹吹牛聊聊天。

最终父亲还是没能去成。我和父亲策划了好长时间的行动胎死腹中,我们的阴谋最终没能得逞。我明白母亲的心思,父亲的血糖好不容易控制住了,不能因为一顿饭一顿酒又前功尽弃了。

这样几次之后,父亲的朋友就不好意思再约他了,知道约也是白约。是的,父亲现在是个病人。要是约出去吃饭喝酒出个什么事,大家怎么向我母亲交代。

事后,父亲给我说,为什么要得上这样一个病啊,不能吃不能喝,现在难道连朋友也要失去了吗?父亲的话虽然有发牢骚的意思,但细想想,自从父亲病了后,母亲真的是有点小题大作。

父亲是个画家。当然,他不喜欢朋友这样称呼他,他说他是个自由职业者。自由职业是新近几年才出现的新名词,这个称呼很有意思,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我有几次填表把自己的职业也填成自由职业。哈哈,自由职业说到底就是没有固定的职业。

父亲却不一样,他的工作就是画画,画山水画,有时也画些小品画。说真的,我更喜欢父亲画的小品画,简单的几笔,神形兼备,像一杯陈年的老酒,韵味无穷。母亲曾对我说,父亲大学刚毕业时,没事可干,认识了湖南那边的一个书画家,让他去湖南,父亲就去了。父亲原以为那个书画家是让自己跟着他学画呢,去了湖南才发现,那个书画家是做书画生意的。那哪是画画呀,简直就跟个工厂一样,画什么是人家说了算,画一只鸡,先把十几张宣纸铺开,画鸡头就先在每张纸上画鸡头,画鸡尾时又在每张纸上同时画鸡尾,一只鸡画完,十几只鸡同时就画完。那鸡,就跟复印机复印出来的一样。父亲在湖南,钱是没少挣,可画着画着,父亲发现他简直就是个匠人了。也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父亲就不干了,回到麻城,自己开了个画室。

在我们麻城,有许多画山水画的。仅麻城书画院的专业画家就四五个。他们拿着国家的俸禄,画着自己的画。我小时候随着父亲去见他们,觉得他们个个都牛皮烘烘的。麻城的画属秦岭派系,讲究厚重,那山那树简直都黑漆漆的一片。父亲得益于在南方待了一段时间,画风都带着南方画的灵秀之气,云淡风清的。父亲将画让他们看时,他们简直不屑一顾。

父亲那时也同样看不上那些人的画。那些人的画大多用来巴结当地的官员了,他们要搞画展,得有权的人资助,平时就得拿自己的画作铺路。再有就是麻城大街小巷一些店铺门面的招牌,写招牌当然不是白写,都是有润笔费的。那些人在麻城当地名气都很大,书协、美协基本上都是这些人掌着权。父亲不是他们的会员,有人让父亲加入省书协,那些人凭着手中的权力就是不给父亲推荐表上盖章,父亲索性就什么协会也不入了,母鸡难道非得加入下蛋协会了才能下蛋不成?!这么多年了,父亲什么会员也不是,可他成了大家公认的画家。那些人出了麻城,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了。有一次,当地一个企业老板出钱请了这些人去想留下些墨宝,结果,六个书协副主席,有四个写的都是“宁静致远”,在麻城被当作笑话传了好长时间。

父亲没有人给他发工资,却有许多人喜欢他的画。他的山水画晴朗明晰,淡雅素净,很有韵致,很有南方文人画的气息。寻他买画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怎么愿意卖他的画。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他卖一幅画够吃够喝就行了。麻城的诗人南书堂曾在一首诗里写道:是的,活着只需一双筷子,死了只需一抔泥土。这竟然成了父亲的座右铭。

母亲唐一一是麻城幼儿园的老师,我这样夸我的母亲你们也许觉得有点过分——她不仅长得漂亮,做事也很得体。她天生一副好脾气,从小到大,我几乎没见母亲在父亲面前发过急。她打心底里有一种对父亲的崇拜。父亲原来叫宋元明,和母亲结婚后,人们才发现,他们两口子的名字竟然就占了四个朝代,唐宋元明,后来,有人索性就让父亲再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个清,两个人合起来就成了唐宋元明清了,五个朝代,完美。

说实话,一个人对一个人过分的崇拜和爱,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崇拜者对被崇拜者无条件地退让。那时候,我说的是父亲生病之前,父亲和他的那帮朋友们打麻将喝酒,钱输完了,父亲一个电话,母亲就会把钱送去。记得有一次,是晚上,父亲和他的几个朋友在他的画室里喝酒,两瓶酒喝完了,大家还未尽兴,父亲就让我去家里取酒。父亲说,家里酒柜上有多半瓶酒,你去取来。我跑回家打开酒柜,怎么也找不见酒。母亲过来问我,找什么?我说,爸说酒柜里有半瓶酒呢。母亲竟然骂了一句脏话。我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母亲确实是生气了。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母亲这样,竟然有些手足无措。母亲也觉得在我面前失了态,就说,他这样喝,真是不想要他的命了。我其实知道,从那时起,母亲已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了。

2、

我回到家里,家里已乱成一锅粥。

这当然是我的感觉。母亲和父亲的朋友都在父亲的画室。我推开门,见他们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画室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父亲的朋友每人嘴里都叼着烟。母亲站在父亲的画案前,一边流泪一边说,你们说说,我这么一心一意地伺候着他,按时做饭,定时吃药,天天早晚陪着他出去锻炼,我哪点做错了,哪点对不起他了?他竟然给我玩失踪?

父亲画案上的那幅画稿,上面的图案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我又一时想不起来。是我们乡下老家吗?不怎么像。画稿并没有完成。父亲显然是画着画着突然就生了气,他将画笔掷在了正画的那幅画上,画笔上的墨在画上洇出了一大片。父亲正在画着画,是什么事让他生了如此大的气?

母亲似乎很委屈,她一只手罩着额头,说,你们说说,我怎样做他才能满意呀。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从父亲生病后,母亲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专门照看父亲。做饭,散步锻炼。她专门为父亲制作了一张作息时间表,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安排得满满当当。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间锻炼,什么时间画画,什么时间休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如果中间加上铃声的话,简直就跟一个中学生的生活差不多了。父亲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散养了多年的羊,从生病那天起就被母亲圈养了起来。这让父亲有点无所适从,有点手足无措。

酒不许喝了。烟也不让抽了。吃饭也得限量。母亲从网上买了一台小天平,每顿饭的主食都得放在天平上称,不能超过二两。肉也不能多吃。父亲觉得自己快变成一只羊了,从生病的那天起,他就将以素食为主,羊是不能吃肉的。活了半辈子,吃五谷杂粮,吃各种动物的肉,吃各种各样的水果,现在有人告诉你,你之前的饮食有问题,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干脆将嘴用胶带封起来算了,要嘴有鸟用。即使是素食,母亲也严格限量,不能让父亲放开肚皮吃,父亲突然之间觉得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他又想起诗人南书堂的诗:活着只需一双筷子。可现在这双筷子也不能乱夹了。

母亲其实对父亲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也弄不太清楚。她抱着电视遥控器,在电视上搜寻养生节目。专家们说什么能吃,她就去超市去买去做。过一阵,另一个专家说她正在给父亲天天吃的东西不能吃了,她立马将家里买的储存起来的东西全都清理出去。母亲越是有耐性,父亲越是害怕。

有一次,吃完饭母亲忙着洗衣服,就叮嘱父亲自己吃药,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就把吃药的事给忘了。母亲洗完衣服,问父亲药吃了没。父亲赶紧说,吃了吃了,这吃药的事怎么能忘呢。

母亲走到茶几跟前拉开抽屉拿出了父亲的药,只看了一眼,就说,你竟然和我扯谎?你怎么能和我扯谎呢?你每顿的药我都心中有数的,你明明没吃,竟然说吃了。

母亲说着,眼泪就滚出了眼眶。

父亲有些慌了,说,我错了,我错了。拿起药就塞进了嘴里。不就是一顿药吗,哪有那么严重的。

父亲觉得他从医院里出来,自己又住进了另一个医院。这个医院比真正的医院更可怕。没有住院时间的限制,只要活着,就得吃药,天天吃,顿顿吃,没完没了。他一想到这后半生将要这样过下去,心里就生出了一种无名的焦虑与恐惧。是呀,别的病只要从医院里出来,你就可能继续去挥霍,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而这个病一旦得上身,就好像是怀里抱了个玻璃瓶,你之后的日子就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可能打碎了。

糖尿病。

父亲得了糖尿病了。

父亲被查出血糖高时,他并没怎么在意。不就是血糖高嘛,大不了住个院,吃吃药打打针血糖降下来不就行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天塌不下来。

倒是母亲怕了,她紧张得不得了,好像父亲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那天,我赶到医院时,母亲正站在医院院子里长廊尽头的那棵紫荆树下,不知给谁打电话,我能猜想到的就是外公外婆了。我们家一有什么事,她就给他们打电话。我听见她在电话里说,我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已是春天了,那棵紫荆树上的花开得正艳,那花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串一串的,热热闹闹,好像要把春天都串在所有的树枝上。我看见母亲站在那棵紫荆树下,焦虑和疲惫笼罩在脸上,远远看去就是一片枯叶。医院人很多,院子里停着一辆救护车,车顶上的警报呜呜地叫着,叫得让人有些揪心。几个护士和医生正在从一辆推车上把一个病人往救护车上抬。说真的,一走进医院的大门,我的心里突然间有点害怕了。

父亲则坐在长廊下的椅子上,一只手拿着化验单,一只手拿着手机在网上搜索着什么。母亲的着急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医院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走过去,父亲立即把手机收了起来,把手里的化验单也收起来。他对我笑了笑,但那笑分明有些勉强,感觉他的笑把刚才脸上的惊疑和恐惧都没盖住,就像这春天的气息盖不住那山顶上的积雪一样。父亲在网上搜索什么呢?什么情况下可以确诊为糖尿病?或者糖尿病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突如其来的疾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都说尊重生命,这疾病啥时对人的生命尊重过了?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叫了一声,爸。

父亲说,你跑回来干什么?

我从他手里拿过化验单,眼睛迅速从单子上划过去,最后定格在葡萄糖一栏上。父亲的葡萄糖是16.8,数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向上的箭头。父亲刚才的恐惧一定是来自这串数字。在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也在手机上搜索过,什么是糖尿病?回答得简单但又很肯定:有明显“三多一少”症状者,只要一次异常血糖值即可诊断。无症状者诊断糖尿病需要两次异常血糖值。空腹血糖大于或等于7.0毫摩尔/升,和餐后两小时血糖值大于或等于11.1毫摩尔/升,即可诊断。

检查报告上,父亲的空腹血糖值都16.8毫摩尔/升了。

我说,这有什么呢?你看看这周围的人,每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糖尿病。

父亲说,紧张的不是我呀,是你妈。

父亲说的话是真的。母亲还在那里打电话,我们看见她一只手握着电话,一只手无意识揪住一串紫荆树的树枝在那紫荆树下哭。那枝上的花正往地上落,一瓣一瓣的。地上是零零星星的红。

3、

那天晚上,送走父亲的朋友,安顿好母亲后,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父亲的画室里。打开父亲的手机,看能不能从父亲的手机里找到他行踪的蛛丝马迹。

父亲的手机是小米CC9。他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就是拍照。一年前,我给他下载了微信,并教会他怎样发朋友圈。刚开始,他就跟买了个端砚似的新鲜了一阵,天天把他的画在朋友圈里发。别人给他点赞,他有时也给别人点赞。父亲的点赞是礼节性的,有点礼尚往来的意思。估计有时并没怎么看内容顺手就点了赞,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嘛。有一次,一个朋友发朋友圈,说他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大概没有顾得看内容,就在后面点了个赞。等点完赞,他才发现出了问题了,可他又不会撤回。就这样闹出了笑话。这之后,父亲就不再发朋友圈,也不再点赞了,处于潜水的状态。

父亲微信圈的朋友并不多,记得刚给他弄微信时,还把母亲的微信也给他加上了。我在微信搜索上打上母亲的名字,果然唐一一就跳了出来。

父亲和母亲微信对话的内容看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发起对话的总是母亲。比如午饭前晚饭前母亲就会问,吃啥?两个字。父亲的回答:随便。也是两个字,然后就再没了下文。问话好像是个形式是走个过场,回答也是形式也是走个过场。再就是母亲发给父亲关于如何降糖的一些文章。母亲不知是从哪里找到这些文章的,好像读了这些文章,再这样做了,父亲的糖尿病就能好似的。

父亲对母亲发来的这些文章不理不睬,不冷不热。我甚至觉得父亲根本就没看。这就是微信的好处,发给你了,是对你的关心,你不看,我总不能拿着枪顶着你的脊背逼着让你看。

有一阵,父亲和母亲的微信对话很有意思。

只要母亲问,吃啥?

父亲回过去的都是:苦瓜。

好像父亲是多么喜欢吃苦瓜似的。但看着看着,我就看出了父亲的怨气和不平。看来,自从父亲得了糖尿病从医院里出来后,苦瓜成了他每日必吃的菜了。

终于有一天,母亲忍不住了,说,你什么意思?

父亲说,没意思。

没意思就是有意思。由此可见,那段时间,父亲为吃饭的问题和母亲闹过别扭。母亲精心给父亲做的饭菜,父亲并不怎么爱吃。母亲要父亲吃素食,多吃蔬菜,要父亲减肥,陪着父亲锻炼身体,父亲并不领情,也不是多么乐意。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母亲又唠叨父亲减肥的事,父亲说,减肥减肥!你看看那些猪个个都养得跟个水桶似的,会不会也有糖尿病?要不要给猪也天天吃苦瓜,顿顿饭也都给吃上降糖药?

父亲的微信群也只有几个,基本都是僵尸群。好长时间了,群里的某个人可能实在是无聊了,突然出来说一句:人呢?见没人回应,发个表情就沉入水底,好像是被淹死了一样,再也没有动静。倒是有个叫“万里长城永不倒”的群,算是比较活跃。几乎天天都有人在里面说话发图。我推测,这个群可能就是父亲的那帮朋友建起来的群。

我查了一下这个群里的人数,竟然只有六个人。六个人的群,真是有意思。

晚上六点聚一下,喝一场。

群里的人好像早就守在那里等人发话一样,纷纷冒出头,一人伸出一个大拇指在那晃悠。现在的微信表情真是丰富,那晃悠的大拇指还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姿态。父亲的却跟别人的不一样,表情是两只拍着的巴掌。

有时候,某个人发一句:想参加战斗的举手。

就有人赶紧举起了手。父亲这时发的是文字:算一个。然后再跟一个表情,那表情竟然是“杠上开花”。

他们说的战斗,就是打麻将。

我没有想到父亲的生活还如此丰富,吃饭喝酒吹牛聊天打麻将。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爱打麻将,那时候,母亲工作要是忙时,父亲也会把我带去,我也很喜欢去,父亲忙着打麻将,就会用钱打发我。我用他给的钱,买来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有时母亲也会反对父亲打麻将,父亲就说,唯有麻将才能与色相抗衡也。那时候,我并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我上了初中,才明白,父亲的心里其实是住着两个魔的,一个是赌,一个是色。父亲是在用赌去战胜色。母亲听了这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所有的女人宁肯丈夫去赌也不愿意他去贪色的。这就是父亲一直能把麻将打下去的一个充分理由。

父亲的赌,当然是小赌,小赌怡情。

“万里长城永不倒”这个群,在父亲的微信群里算是比较活跃的。有时父亲也会发起对话,但对话的内容大致都与吃饭喝酒打麻将有关。我翻看了时间,自从父亲得了糖尿病从医院里出来后,父亲在群里冒泡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的表情也基本是一个流泪的表情,到后来,这个表情也没有了。

接下来,群里似乎热闹了一阵,有人把吃饭喝酒打麻将的图片不停地在群里面发。一桌子好菜再加上酒,或者是一副麻将牌,父亲的朋友们都对着镜头摆出“剪刀手”的姿势。显然,这照片是专门发给父亲看的,他们在用这种方式诱惑父亲。

这些照片父亲一定是看了,那些得意的表情父亲可以忽略,但那酱红色的红烧肉,那爆炒鸡块,父亲是没办法忽略的。相对于家里餐桌上天天摆着的苦瓜,我想不出父亲在看那些照片时内心是何等的痛苦。但父亲还是忍了。父亲用沉默来忍。

说真话,我看到那些照片心里也有了一种冲动,麻城的哪家餐馆能做出这么好的红烧肉呢?我想到了《舌尖上的中国》里的东坡肉。

长时间对一件事的忍受,对人是一种摧残和折磨。父亲交的都是一帮什么朋友!

这样的照片持续发着,有种不把皇帝拉下马就誓不罢休的架式。

我划动着手机,一点一点往后翻着照片。

终于,我在群里的照片里看到了我的父亲。他坐在他们那些人的中间,第一张是父亲埋头吃红烧肉的照片,那简直是作死的吃法。他把盘子几乎都抱在了怀里,那不是吃,是往嘴里填,父亲的吃相让人有些提心吊胆。我甚至还看见父亲的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现。这是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东西了呀。第二张照片是父亲喝酒,那种平时我们喝茶的杯子里面倒满了酒,父亲仰起脖子往嘴里灌。

看到这几张照片,我赶紧翻开我的电话查看我的通话记录。是的,正是母亲给我打电话的那一次。

我至今都弄不清,那一次父亲是怎么从家里跑出去的。

父亲得了糖尿病后,母亲把父亲看得很紧,不让他出去吃饭,不让他出去打麻将。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着父亲的日常生活,父亲就像是一头羊,绳子被母亲紧紧地攥在手里。但那一次,父亲还是跑出去和他那帮朋友喝酒吃饭打麻将去了。

一切好像是预谋好的。父亲从家里出门时,对母亲说他去画室,母亲还说了声拜拜。然后走进电梯。父亲的画室在二楼,他按了二楼的键,等电梯关上时,他又按了一楼的键。父亲在二楼没停,直接下了一楼走出了小区。父亲走出小区,那里已有人等着,父亲和那个朋友一起走到小区旁的一条巷子时,他的那帮朋友的车早在那里等着。然后车直接开到了提前订好的饭馆。饭馆当然没有选择在城里,是在乡下的一个农家乐。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母亲发现父亲不见了时,父亲早坐在麻将桌上打麻将了。

然后,我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我父亲不见了。母亲在电话里急得直哭。

我回到家时,母亲手里拿着父亲的降糖药,带着人已在麻城大大小小的饭馆里搜寻了一遍。这会儿,母亲站在我们家的阳台上,一遍一遍地给父亲的朋友打电话。手机的充电器插在插座上,这让她打起电话来并不怎么方便,好像握着的是座机话筒,她的身子只好往连线的一边倾斜着。可父亲朋友的电话统统关机。这更让她着急。

直到晚上,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母亲看见父亲那个样子,突然有点气极败坏,她对着父亲喊,你去哪里了?

父亲对母亲的问话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挥着手说,哪去了?哈哈,去吃肉喝大酒去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那真叫个爽啊。说着,就仰躺在沙发上呼呼地睡去。

父亲在他得了糖尿病后,第一次放纵了一回。

父亲是想忘记他的病的,但怎么能忘记得了呢。母亲在他身边,时时提醒着他,他是一个病人。

母亲和父亲真正的战斗,就是从那天打响的。父亲就跟个小孩子一样,母亲不让他怎样,他便默默地和母亲作对。父亲爱吃面,母亲每顿饭总是用天平称好按量下面,父亲才不管你定量不定量,面一熟,他拿起碗把锅里的面全都捞进自己碗里,再就着油泼辣子,一气把它吃下去。父亲吃面时,还故意吸溜出很大的动静来。

父亲和母亲战争的升级,是我带着对象回家的那一次。

那天,我带着我对象从省城回到麻城,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当然,母亲没有忘记做了平时她给父亲吃的菜。吃饭时,母亲不停地将盘子里的肉往我对象和我碗里夹。看着满桌的好菜,父亲还是有点忍不住了。父亲也许想,在我对象面前母亲是会照顾一点面子的,就将筷子伸到盘子里想夹一块红烧肉,父亲的筷子刚伸到盘子沿,母亲突然用她手里的筷子敲了父亲的筷子一下,父亲本是想夹一块肉的,见这样就将筷子伸向了一块油豆腐。母亲低声叮嘱说,你不知道你是啥人?

母亲的举动我看到了,我对象也看到了,她说的话,我们也都听见了。

我看见父亲举着筷子,尴尬地愣了片刻。

我赶紧打圆场,说,爸,你不用给我们夹了,你也吃吧。说着,我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了父亲的碗里。

父亲用筷子夹起碗里的红烧肉,眼圈竟然红了起来。

想起这些,我又一张一张地翻看群里的那些照片。

那些照片的最后,还有一段视频,这是“万城长城永不倒”群里唯一的一段视频:我打开视频,是父亲和他的那帮朋友喝酒时唱的《鸿雁》: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长

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

这帮人一边唱,一边敲碟子打碗。

他们唱得激情澎湃,还有些歇斯底里。他们一定是为父亲回到他们身边而高兴。半辈子的哥儿们,亲如兄弟。只有父亲唱出的声音,透出一种遥远的孤独。

4、

父亲曾经是个多么乐观的人哪。我还在上初中那会儿,一到周末,父亲就会带着我和母亲,我们一人一身运动服,一人一辆自行车,父亲的自行车上永远带着他画画用的东西——画架子,画板,画笔以及纸张。而我和母亲的自行车上,带着的是小帐篷,野炊用的锅碗瓢盆。我们骑着自行车,从麻城的水泥路,到周边的柏油路,再到山里的泥土路,我们几乎走遍了麻城周边的山村。我们没有目的,没有目标,走到哪儿算哪儿。只要父亲停下车子,支起画架子,我和母亲就在那里扎起帐篷。父亲开始画画,我和母亲则将锅碗瓢盆摆在地上,开始为做饭做准备工作。用几块石头把锅支起来,在附近寻找干了的木柴,到地里挖野菜。有时候,我也会坐在一棵树下完成作业。写作业间隙偶一抬头,看着父亲坐在一片阳光下静静地画画,看着母亲拿着盆子在小河里洗刚刚挖来的野菜,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记得那年夏天,我们骑车走到一个村子时,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葡萄园。葡萄将要成熟了,阳光下那一串串葡萄看起来是那样的晶莹剔透,一颗颗像是紫色的玛瑙。葡萄园里搭了一个看棚,是用木棍搭建起来的,像个小炮楼,顶上苫着茅草。一个老头躺在看棚里睡觉,一条狗被拴在看棚不远处的苹果树上,时不时地扬起头对着空气吠叫两声,凶猛而威武。父亲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在一棵树下支起画架子,就在那里画了起来。他画葡萄园,画那个木棍茅草搭起来的看棚,画看棚里睡觉的老人,还有那条狗。母亲坐在地皇树荫下择着手里的野菜:荠荠菜,灰灰菜,还有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野蒜,味道有些刺鼻。而我坐在那儿无心写作业,满脑子都是那些紫色的葡萄。

这时,父亲放下手里的画笔,点着了一支烟,他先是吐了一个烟圈,然后又从嘴里喷出一股烟,那股烟像支利箭一样从那个烟圈中间穿了过去。然后,我们看着那烟圈一点一点地散去。太阳光突然暗了下来,我们抬头看了看天,是一朵云遮住了太阳。

父亲回过头,对我说,想不想吃葡萄?

我说想。当然想了。

父亲说,走,我们去偷去。

我真没有想到父亲说是去偷葡萄。母亲也没想到,她说,要吃就去买,有你这么教儿子的吗?

父亲笑着说,我们只去偷一串。说着,父亲就拉开我们带来的包,从里面拿了一根火腿肠扔给我,然后拉着我的手向葡萄园跑去。

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偷人东西,而且是跟着自己的父亲。我们钻进葡萄园时,心怦怦直跳。我们猫着腰,尽量躲避着那个看园老头的视线,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那只狗。葡萄园里到处都弥漫着葡萄的香味。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太阳的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照射下来,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看起来就像是只花斑猫。他快速地窜到一棵葡萄树前,那棵树的葡萄已熟透了,像是一串串水滴要从葡萄架上跌落下来。父亲踮起脚伸长了手臂也没够着,他弯下腰,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点一点地抻直了身子,眼看着我离葡萄越来越近了,就在我伸手摘下一串葡萄时,葡萄园里突然传来了嚯嚯的声音,等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时,那只拴在苹果树上的狗已跑到了我们跟前,它瞪着血红色的眼睛,一边狂吠,一边跃跃欲试地想向我们冲来。父亲从我的衣袋里摸出了那支火腿肠向狗扔去,火腿肠刚刚落在地上,狗就跑上去用嘴叼了,消失在了葡萄园里。

狗刚走,那个睡在看棚里的老人跟着就追了上来,他手里拿着根棍子,样子凶猛。父亲拉着我就跑,后面的脚步声紧紧地跟着我们,父亲猛地止步,掏出几张钞票,有五元的,有十元的,扭身举着冲老人扬了扬,大喊,大爷,我买,我买。接着把钱折了几折,塞入葡萄藤的一个枝丫间。做完这些,父亲又拉着我跑起来……

我和父亲拿着那串葡萄回到母亲身边时,母亲站在那里拍着胸口直喘粗气,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我和父亲却兴奋得很,一边喘气还一边笑。

我们吃着那串偷来的葡萄时,父亲问我,好吃吗?

我说,真好吃。想想父亲那几张留在葡萄园里的钱,不知能买多少串葡萄呢。母亲又疼又气地看了我和父亲几眼,没有再说话。

那时的父亲是喜欢挑战和冒险的。他喜欢把不可能的东西变成可能。后来,他一次次地把这次经历讲给他的朋友听。他甚至拿出那天的画让他们看。他说,人也是有翅膀的,人的翅膀长在人的心里。

父亲得了糖尿病后,也曾试着去挑战自己的疾病。当他的血糖稳定下来时,他试着不吃药,可血糖立马就升起来了。母亲更是不允许父亲去冒这样的风险。

血糖就像一匹烈马,只有药物才能降服得了。

父亲的后半生就要天天与药为伍。吃东西还得小心谨慎,日子过得小心谨慎。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父亲的吃上。之前,父亲想吃什么母亲就做什么,母亲深知,爱一个人就要抓住他的胃的道理。父亲得病后,她能做的是什么东西可吃她做什么。就是这样小心小心着,父亲的血糖也不能完全稳定下来。我带对象回家的那次“吃饭事件”之后,父亲似乎变得听话了许多,他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食欲。母亲的菜谱也变成了和父亲一样,食量也保持和父亲一致。这样,日子总算是安稳了一段时间。可过一段时间,母亲给父亲测血糖,父亲的血糖依旧高。这让母亲真没了主意。想着父亲有一天因为血糖高而产生并发症,她开始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父亲病了,母亲似乎也病了。眼皮浮肿,脸色也变得黯淡无光。她的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

就在父亲失踪的前几天,母亲天天打电话让我辞去省城的工作回麻城。母亲说她真的管不住父亲了,父亲要翻天了,事事都与她作对。

母亲在电话里说,那一天,她有事去父亲的画室找父亲,推开父亲画室门的瞬间,她一下子呆住了。你说怎么了?你的父亲,你那得了糖尿病的父亲,一只手举着画笔,一只手举着一只酒杯,喝一口酒画几笔画,他的画案子上还摆着一只啃了一半的猪蹄。那个得意呀……

那一刻,母亲的泪终于挣脱了她的眼眶,奔涌而出,在心里压了好久的那股怒气再也压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父亲,结果他却像小孩子一样,背着她偷吃不能吃的东西。母亲冲上去,抓起桌上的那半只猪蹄扔在了地上,又上去夺过父亲手里的酒杯,哗的一声将酒泼在了父亲正在画的画上,父亲这才从他的酒中清醒过来。

父亲怒吼一声,伸手就给了母亲一掌,说,你真是疯了。他把手里的画笔掷在了画上。画上刚刚画好的一个人就被墨汁淹没了。

母亲说,你打吧,你打吧,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父亲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知道吗,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母亲又哭了,她在电话里一遍一遍地说,她的日子真是没办法过了。她千方百计控制着父亲的饮食,却还是控制不住。他想吃什么了,就偷偷地让他的那帮朋友给他送到画室。我还有事呀,总不能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看着他吧。

我说,父亲也许真的是饿呢。

母亲不管这些,她甚至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不辞了省城的工作回麻城,她也不管父亲了,就让他得糖尿病并发症吧,让他的脚截肢吧。

这个不要命的病,真的是越来越要命了。要父亲的命,要母亲的命,也要我的命。我不想辞掉我现在的工作,这个工作我干了三年,我从最底层干到了现在的部门主任。如果我辞掉了这份工作,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再说了,我不知道我回到麻城还能干什么。麻城太小,那种慢节奏的生活或许只适合养老。

这时,手机嘀地响了一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给父亲发微信,看来,这人一定不知道父亲失踪的事,他可能还不知道父亲的手机此时正在我的手上。

我赶紧去查看微信。

发微信的是我母亲。

母亲明明知道父亲走时没带手机,这时候发哪门子微信呢。

我打开微信,一个醒目的题目跳了出来:糖尿病的并发症可致失明,这些你知道吗?

仅标题,就吓人一跳。

我迅速浏览了一下母亲发给父亲的微信,几乎都与糖尿病有关。

吃无糖食品就不会升血糖???

糖尿病在夫妻间会“传染”?

……

我看了一下时间,已是深夜两点多了,母亲这时还没睡?

我走到窗户前向外望去,麻城陷于一片昏暗之中,近处的几盏路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整个城市都睡了,那些路灯为什么还要亮着?是为那些夜归的人亮着的吗?

看来母亲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了。父亲曾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现在真正病了的不是他,而是母亲。他说他常常半夜里醒来时,床上不见了母亲。他满屋子寻,却发现母亲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睁着眼发呆,有几次,她竟然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夜空。母亲是在等待天明吗?

这个时候,母亲最担心的应该是父亲去了哪里,而不是父亲的糖尿病。

我拿出我的手机,随便找了一张图片发了个朋友圈。

果然,母亲立马就给点了个赞。

我收起手机走到父亲的画案前。那只画笔像一只手一样,紧紧地抓在那幅画上,墨已经干了,笔毛像是冲冠的怒发,一副愤怒的样子。

父亲画上画的是,一抹青山,一院小屋,还有小屋旁的一蓬金银花。我看着画,脑子猛地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太太,一点一点在我的脑子里清晰了起来。

5、

那天晚上,我就在父亲的画室里睡了一夜。我几乎是一躺下就开始做梦。梦里母亲在半夜里不见了,我和父亲屋里屋处到处找,父亲甚至还打开阳台的窗子往下看。父亲说,她都十天没睡过觉了,一个人十天不睡觉,该是多么的难受呀。后来,我们终于在小区的花坛里找到了母亲,花坛里开了一蓬金银花,母亲竟然倚靠在那蓬金银花旁睡得正酣……

天亮时,父亲手机里那个“万里长城永不倒”的微信群里,发出了一条信息,父亲的朋友们做了具体的分工,他们两人一组,准备开着车再去几个地方寻找父亲。那些地方可能他们先前去过,有农家乐,有休闲山庄,还有钓鱼的地方……大家在群里都猜测父亲可能去了哪里,一时间很是热闹。我有些感动,看来父亲失踪后,父亲的朋友们并没有少操心。他们说,在我父亲没有回家之前,不管多长时间,都把牌场和酒场停了。

母亲没有做早餐,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脚上的拖鞋一只是她的,还有一只竟然是父亲的。我开门进屋,母亲的泪氷就流了下来,她收了手机,说,报警吧,我们报警吧,人都失踪这长时间了。

我有些后悔昨天夜里睡在父亲的画室里,没有回来陪母亲,让她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她的头发凌乱,眼圈黑青,脸上都有些浮肿了。

我说,妈,咱先不报警,父亲不会有事的。他或许只是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刚才,我看了爸的微信,他的那些朋友今天都做了分工,全部出动去寻找爸了。

他出去散心?母亲疑惑地看着我。

母亲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怒气。这个时候,一句话都可能让母亲崩溃。

我说,妈,你赶紧弄点早餐吃了,今天你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坐镇。相信我,父亲是不会有事的。

说完话,我拿起车钥匙就出了门。

现在的季节是深秋还是初冬?或许是秋和冬正在交接手续。小区里的年轻人还穿着裙子,而那些老头老太太就已把棉袄都穿在身上了。

我没有开车,径直出了小区的门,走出小区门时,我回过头,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正向我这边张望,我赶紧闪身躲在了一棵桂花树的后面。我从桂花树下走出了老远了,这才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的清香。这几年麻城把桂花定为了市树,麻城把原来街道两边早先种的法国梧桐全部砍去,不知从哪里弄了那么多的桂花树栽在了街道的两边,一到秋季,整个麻城都弥漫在桂花的香味之中。我那在麻城医院工作的同学说,自从市里把桂花定为市树,他们医院的呼吸内科是年年创佳绩呀,麻城桂花开放,他们是心花怒放。

那之后,父亲几乎全身心地扑进他的创作,好像他不画出名堂就对不起奶奶似的。每当奶奶的忌日,父亲就会带着我和母亲,他把他认为最好的画拿出一张烧给奶奶。母亲心疼那些画,说,给奶奶多烧些纸钱就行了,为什么要把画烧给奶奶?她在那边能看得见吗?

父亲说,这不一样的。他又说,奶奶在天有灵,是一定能看得见的。

记得当时父亲住院时,打完吊瓶就可以回家去住的。从麻城医院到我们家也就二十分钟的路。这二十分钟的路,有酒馆,有茶馆,父亲平时没事了,总是在这些酒馆和茶馆里窜来窜去的,吃饭喝酒打麻将。有时候也在那里吹牛聊天。可他突然就不想回家,不想走那二十几分钟的路了。他说住院住院,就得住在医院里。母亲没得办法,只好每天做饭送饭,一天几趟地在那段路上穿梭。

父亲住院后,他的那帮朋友们来看他,临走时都是一句话:赶紧出院,到时好好喝一顿,再给你安排个牌场子。父亲知道,他的这帮朋友已没什么人生追求了,他们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牌场和酒场里混迹。父亲害怕他从那里走过时,听见朋友们在那里喝酒划拳,忍不住就想冲进去。他更害怕他一回到家,母亲的焦虑让他不安。

母亲一来医院,总是给他带来一些负面的病例。比如,麻城东街的某某得了糖尿病,有并发症了,瘦得跟鬼一样,脚都被截了肢。还有麻城西街的某某,也是糖尿病并发症,现在每礼拜都要来医院里透析,肾不工作了,不管用了。父亲不知母亲从哪里听来的这么多的病例。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父亲认识的,母亲也并不认识,但母亲说得活生生的,他们的样子就总在父亲脑子里晃,挥都挥不去。

父亲说,住在医院里多好呀,打完针吃完药就没事了,就自由了。那时候,父亲和那个老太太相处得很好。她总是给他讲乡下的事,那里的山多好,那里的水多好,那里的人多好。老太太讲的那个世界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宁静、祥和而又充满着异趣。恍惚间,父亲觉得这个老太太就好像是我的奶奶,那种絮叨都让人感到是那么的亲切。老太太和父亲拉家常,都是两人挂上吊瓶时。一人头顶上吊只瓶子,药不一样,但都一滴一滴地往各自的血管里流。阳光从窗户里照进病房,照在父亲的病床上,温暖而安静。

有一天,父亲让我给他送饭时顺便带来笔和写生本。老太太再给他讲时,他就斜靠在那片阳光里,一点一点地画,老太太讲完了,父亲也画完了。父亲将他画好的画递给老太太看,老太太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说,你是不是去过我们那个地方?

父亲说,老太太,你真的很幸福,天天都住在画里面呢。

那段时间,父亲画了好多的画,他把这些画放在床头旁,护士来给他打针看见了,就问,画得真好,这地方在哪里呀,好想去看看。

父亲笑着说,在心里。

护士不明白父亲话的意思,就听老太太说,别听他胡说,那是我住的地方。

父亲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就出院了,除了餐后两小时血糖还有点高,其他总算正常了。说真话,父亲对医院还有点恋恋不舍。那段时间,母亲已辞去了她在幼儿园里的工作。母亲把父亲交给我照看,天天有空就跑着去办她的辞职手续。她要赶在父亲出院前把手续办好,然后安下心来照看父亲。母亲的辞职,给了父亲很大的压力。父亲知道,母亲一旦不上班,就会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的身上。父亲曾经说过,女人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材料,喜欢管理人。大凡在单位有个一官半职的女人,男人都活得自由自在。母亲在没当幼儿园老师之前,父亲和我的日子就没好过过。那时按我们家的经济情况,母亲完全是不用出去工作的,但父亲还是托人给母亲找了份在幼儿园当老师的工作。父亲的理由很简单,那时候,我刚刚要上幼儿园。这份工作既有好的工资,还能顺便照看我,一举两得。一提到我,母亲就同意了,这种拿着钱照看自己孩子的事谁不干?

慢慢地,我长大时,才明白大人的阴险狡诈。父亲解放了,却把我推进了火坑。

当然,父亲对医院的留恋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那个老太太。我真不明白这个从山里来的老太太怎么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老太太有俩儿子。眼前这个胖乎乎的是老太太的二儿子,去山外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跑长途运输。老太太和大儿子生活在老家乡下。

老太太的病情在父亲出院的前几天突然就加重了。

那天早上,护士来给老太太测量血压。测完血压时,护士对老太太说,血压正常了,再住几天,等血压稳定了,就可以出院。父亲刚住进医院时,老太太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有时,父亲画完画让老太太看时,看到老太太高兴的那个劲儿,生怕老太太一高兴血压再升上去。可老太太好像一点事也没有。

现在,血压降下来了,老太太的病情却加重了。那天,护士量完血压刚走出病房不久,老太太就直喊头晕,人也变得无精打采。

老太太就埋怨起那条蛇来。

老太太说,都怪那条蛇,要不是那条蛇,也不会住进这破医院来。

父亲觉得好奇,就问老太太的儿子:是怎么回事?

胖儿子说,都七十多的人了,每天晒晒太阳就行了,可在家就是闲不住。那天,坡上的金银花开了,就偷偷地去摘金银花。正摘着呢,突然窜出一条大花蛇,我妈吓得从坡上滚了下来。

老太太说,也没得伤的,只是把人吓了一大跳。

你让蛇吓了一大跳,我们让你吓得却不止一大跳。

本来,不伤不痛的,检查完就可以回家了。偏偏小儿子说,来都来了,索性检查检查,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高血压,老太太的高压都200了,就强行让老太太住了院。

原来还有这等奇事。

父亲好奇地问,你们那里蛇多吗?

老太太的胖儿子说,多呀,有时候晚上睡觉揭开被子,被窝里就会盘一条蛇。平时,我们和蛇都处得很好,它也不伤人,不知怎么的那天我妈就被蛇吓得滚了坡。

真是个好地方。

那天下午,老太太的大儿子来了。大儿子个子矮些,说话语速也慢。他穿了一件方格子衬衣,怎么看都有点不合身。

大儿子一来,老太太就来了精神,说,把我扶起来坐一会儿。小儿子就去床头,想把床摇起来。大儿子说,让妈靠在我身上坐一会儿吧,说着就将老太太抱起来,让老太太靠在他的怀里。老太太靠在大儿子怀里的那一刻,我的鼻子酸了一下,几十年前,当儿子还小的时候,老太太可能就是这样把儿子抱在怀里的,一天天地把儿子抱大,几十年后的今天,儿子却反过来抱那个曾经抱过他的人。老太太真是有福气。记得小时候,父亲天天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而现在父亲也老了,特别是在他病了时,我却没有勇气去抱抱他。

想到这儿,我突然喊了一声爸。

父亲正在画那对母子,他抬起头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父亲就又低下头继续画画。

大儿子说,昨天把那天帮忙送你来医院的那几个人请屋里喝了场酒。

老太太说,是得好好谢谢人家呢,煮腊肉没?

大儿子说,煮了,煮了一大盆,还杀了一只鸡。河里水潭的那几条鱼我没舍得抓。

大儿子说,妈,这院咱不住了,怎么还越住越重了呢。明儿咱就出院,回去了,我把那些鱼一条一条地捉回来给你熬汤喝。

2023-11-06 06:2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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