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爷爷将我喊到他身边,让我伸出手掌,用手指掐了一下我的指肚。我的指肚上,立即留下一道红红的印痕,不过,皮肤很快弹了回来,印痕消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肚,也留下一道印痕,是白的,像一条细沟,原本就皱巴巴布满了细沟的指肚上又多了一道细沟,好大一会儿,那道白沟也没有消失。
爷爷叹了口气,说,真的老了。
那一年,我4岁,爷爷54岁。
我的印象里,爷爷一直是个老头,从我看到爷爷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是个老头。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天生就是个老头,像其他人的爷爷一样。
村里的爷爷都是老头,小伙伴二狗子的爷爷更是老得不像话,背驼得比头顶还高呢。
我的爷爷有6个子女,十几个孙辈,唯有我是他和奶奶一手带大的。在所有的孙子中,我和他们感情最深。
那时候家里很穷,除了年节或者家里来了客人,平时晚上只能喝稀饭。稀饭太稀,一大碗喝下去,肚子是饱了,到了半夜,一泡尿撒出去,肚子又空得咕咕叫。
我跟奶奶抗议,就不能煮点干饭吗?奶奶看看快要空了的米缸,愁眉苦脸。
此后的晚上,继续喝稀饭。爷爷先给自己盛一大碗,又给奶奶盛一大碗,锅底最后剩下来的那一碗,是给我的。
我发现爷爷盛饭的姿势,似乎与之前不太一样,以往,爷爷都是先拿勺子在锅里搅合一通,待锅底的米粒泛起来,在水里翻滚,爷爷再一碗碗盛。
现在爷爷不搅和了,“哗啦啦”舀起一碗,又舀起一碗,最后盛起来的那一碗是锅底的,所以我的这一碗,黏稠而厚实,喝到肚子里实实在在,服服帖帖。而爷爷奶奶的那碗,简直就跟清水差不多。
肚子踏实了,我心里却有点不自在,就跟爷爷说,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盛稀饭嘛。爷爷说,我跟你奶奶都老了,喝水也能饱肚子,你不一样,正长身体呢。
我竟然相信了爷爷的话,以为他们这些老人,真的喝水也能饱。其实,喝水喝不饱肚子这么简单的道理,四五岁的小孩子也能明白。
我选择了相信,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喝那碗最黏稠的稀饭——一个孩子,抵不住填饱肚子的强烈愿望。
我8岁的时候,爷爷58岁。那一年,我上学了,爷爷因为多年的气管炎而失去了劳动能力,不能下地干活了,就连多走几步路他也会喘不上气来。
他自制了一个钓竿,每天去野外钓鱼。我的老家是丘陵地带,水塘一般都不大,而且年年都会因浇灌庄稼而将水抽干,鱼因而从来长不大,爷爷钓回来的多是些小鱼小虾。
学校离家远,我每天中午放学回到家,他们都已经吃过饭,奶奶下地干活,爷爷则去钓鱼了。这样,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的我,就比村里其他孩子要幸运。
我喜欢吃鱼的脊背,所以回到家,留给我的饭菜里,鱼无论大小,都没有头,没有尾,没有肚子,只剩下脊背。后来我又喜欢吃鱼肚子了,于是,留给我的饭菜,鱼又只剩下肚子那一块,没有头,没有尾,没有脊背。
我18岁的时候,爷爷68岁。我成了血气方刚的青年,而爷爷已经进入了人生的暮年。他已经老得不行,他的肺已经让他无法呼吸。
那一年我读高中,是我们家唯一读到了高中的人,也是我爷爷的全部希望。
晚上,躺在床上,听到从爷爷的房间传来一声接一声剧烈、无力的咳嗽声,我害怕有一天一口气上不来,他就死了。
爷爷说过他不怕死,但我怕他死,我希望自己赶紧长大,挣到钱,帮他看病,让他多活几年。
爷爷71岁那年,没有挺过寒冷的冬天。那个冬天,我在省城的大学读书,爷爷快咽气前,特别想见我一面,但是,他又坚决不让父亲通知我。他知道那时候正是期末,我在准备考试。他说,别影响了娃。
爷爷终于没能等到我自食其力,能够挣钱为他治病,让他顿顿吃上白米饭,也让他想吃鱼脊就吃鱼脊想吃鱼肚就吃鱼肚的那一天。
30岁,我在城里买了房子,我的爷爷一辈子没有住过城里的房子;38岁那年,我买了人生的第一辆车,我的爷爷一辈子没有坐过小轿车;50岁那年,我揣着护照,第一次开启了欧洲自由行,我的爷爷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距家百公里之外长江对面的小城。
我搬进新房子的时候,想,如果爷爷还活着,能和我一起住在这个房子该多好!我开着私家车的时候,想,如果爷爷能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我带他去四处兜兜风该多好!我乘坐飞机看着舷窗外,云团之上,天蓝得出奇,不可遏止地想,如果真有天堂,我的爷爷,您在哪一朵云的后面?
当我童年时,你已老年;当我青年时,你已暮年;当我壮年时,有能力侍养你,孝顺你,却再无机会。
老天爷让你我之间相差了整整50年,这是一道鸿沟,我只能在这头,回望你在那头的苦,无能为力;感念你对我的全部付出和期待,却永不能逾越。
这是生命留给我最大的痛,最大的遗憾。
2023-11-06 18:2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