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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高中三年,同桌于卉是一个没法绕过去的人。
我们是在高一上学期的期中成为同桌的。于卉成绩很好,考过几次班级第一,我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学渣。为了带动我的学习,老师安排于卉坐在了我身边。这个新同桌出现在我面前时,就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一样,全身上下闪烁着光芒。
于卉的家境很普通,家里连一部电话都没有。她平时吃得很少,每天早上只吃一个素包子,中午也是简单地吃一个素包子或者一张饼,晚饭则是一些糖果、瓜子和点心,这些都是她过年时攒下来的年货,平时囤在寝室里,每晚取出来吃一点。她告诉我,一周在校五天,她的伙食费从来都是七块钱。
我拿于卉来激励自己好好学习,可刚学习了一会儿,便敌不过懒惰和自制力差,不肯用功了。一曝十寒,毫无长进,依然是个学渣。于卉从没主动帮过我,对我的一切漠不关心。
我的家境比于卉好很多,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特别舍得为我花钱。我穿着名牌衣服,吃出圆滚滚的身材,从来不肯委屈自己。那时才开始住校的我,早上起不来,买了早餐打包后,踩着自习室的铃声到教室,把书包朝桌洞里一扔,就去走廊里吃早餐。看到于卉的生活,我于心不忍,早上会客气地把零食分一些给她。有时,我会带双份的零食,和他一起边晨读边偷偷吃;有时,我只带单份的零食,塞进于卉的课桌。
我的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我是在帮于卉啊。事实上,我和于卉的关系并没有真正亲近起来。她和我说话的语气依然冷冰冰的。我坚持认为是她作为学霸的自尊心在作祟。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她闲聊,捕捉她更多的生活细节。例如,有一次下了辅导班的课,外面下大雨,她骑自行车很晚才到家,发现没带钥匙,因为家里没有电话,又不想大声敲门吵醒父母,她便躺在自行车棚的砖头上盖着雨衣睡了一夜;美术课上,她用的12色水彩笔看起来像二手的,她说那是她周末专门去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文具店淘来的试用品,跟老板讨价还价后,几块钱就买下了。
一天,我跟于卉说起中午食堂的炸鸡好吃。她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那类油炸食品,更别说吃肯德基、麦当劳这些了。
那天回到寝室,我大方地对几个室友说,第二天请她们吃炸鸡。随后我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在第二天中午订一个“全家桶”给我。第二天,“全家桶”被送到了寝室,我和室友们一起分享。我事先拿走最大的一块鸡排和汉堡,等大家吃了一会儿后,漫不经心地说:“哎呀,这怎么剩下了,分给隔壁寝室的吧。”
于卉就在隔壁寝室,我拿着鸡排和汉堡过去的时候,正好只有她一个人在。我说我给寝室里点了“全家桶”,大家吃不完,便分一点给她,努力表现出“不是专门送给她的”。 于卉接受了,但没有表示感谢。我转身要离开,余光扫到她还盯着书,并没有准备大快朵颐的样子。我想了想,回身抢下她的书。
“你现在就吃吧。”我对她说。“我吃过午饭了,现在不饿。”看得出来于卉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但语气是温和的。“你现在不吃,慢慢就放凉了,到时候你肯定会嫌难吃扔了,我买的可贵着呢。”见于卉还想说什么,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吃,你现在就吃。你不吃完,我就不走了。”
于卉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我。而我已经坐下来了,盯着她,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她拿起汉堡,一脸通红地吃起来。我看着她吃汉堡,表情放松下来。她的脸越来越红,显得越来越紧张,却不敢停下咀嚼动作。甚至连我问她好不好吃,她都没回答。
她吃完汉堡,小心翼翼地问我:“还要继续看着我吃鸡排吗?”我估计她吃不下了,便说要回寝室午休。临走时,我余光瞥见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得意不已。
那个汉堡并没有换来我和于卉的友谊。相反,她对我有些抵触,时不时对我冷嘲热讽。跟她借红笔,她坚持不借,我问她现在要用吗?她会反过来说不用也不借给我。学校号召全体师生给得了白血病的校友募捐,她捐了1块钱。我本来暗地里捐过50块钱了,可当着于卉的面,又捐了1块钱,没想到她在班长收钱的时候对我冷笑着说:“你每天早上吃零食的钱都不止1块钱吧?”我的生物成绩不及格,于卉出言讥讽:“我要是你,早在自己还是细胞的时候就选择死亡。”我气得丢出手中的笔,她立刻补充:“哎哟,不错,智商提高了嘛,我还以为你听不懂这句话呢。”
此类事情越来越多,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嗅出其中的敌意。期中考试以后,我的成绩依旧没有起色,于卉还是班级第一名,却在年级排名中名次大幅下降。她说,是我影响了她的学习,她已经让父母找班主任,要把我和她调开坐。我表面上没有吱声,暗地去找班主任问数学题,侧面打听调座位的事。班主任说我的成绩还需要提高,会继续让于卉和我坐在一起。离开办公室时,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或许是于卉的父母还没有来。
一天,于卉的作文本发下来,我扫了几眼她的作文,里面写到她的母亲是清洁工,每周六要去捡废品卖,其他清洁女工也会抢着去捡。为了抢到更多废品,于卉会帮着妈妈一起去“抢收”,因此被其他女工嘲笑。
放学的时候,我问于卉假期可否帮她妈妈收一次废品,她一脸疑惑,我赶紧补充,反正每个寒暑假都要进行社会实践,这正好是个机会。
于卉没有理我,走了。我以为她只是拒绝,也没有多想。下午上课时,只见她红着眼睛、带着尚未擦干的泪水走进教室,狠狠地扔给我一团信纸。信纸上的字迹全是用红笔写的,逐条列出对我的意见,其中不乏讥讽。例如:说我总是高高在上,不懂得尊重别人;成绩差也就算了,还说她母亲不是我的服务员,没有理由为了我一时的兴趣陪我玩。最后她还说,她早就把我从她的QQ好友列表中删除,让我以后都不要和她说话。
高一结束时的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考了100分,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于卉对此一脸不屑,下课后对我说:“数学连120分都考不到,真是笨蛋!”
高二分科,我选了文科,于卉选了理科。物理、化学不参与总分排名,又换了数学老师,我在班级的名次有了明显的提高。我时常会在校园里碰到于卉,但想起她当年说的那些风凉话,便假装没看到她,绕路离去。
120分像一个魔咒,不停地折磨着我。到了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的数学终于考了129分。那段时间,我还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获了奖,可谓志得意满。
走廊里,邻班一个并不熟悉的女生问起我获奖的事,我刚要回答,就看到于卉正站在不远处。见我发现了她,她的脸刹那红了起来,带着一种讨好而羞涩的表情,朝我微笑着挥手,不等我做出反应,便转身离去。
大学之后的某一次,我和两个好友聚会。她们和于卉是理科班同班同学。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向她们问起于卉的去向。她们说,于卉去了山东大学。我有些吃惊,高考后,我偷偷查了她的信息,看到她的自主招生考试记录,她获得了享受西北某高校优惠政策的资格,难道她没去?
我在大学读的专业是戏剧影视文学。在课上布置的写作训练里,我以于卉为原型写了一次又一次。我的指导老师问我:“任何一个故事里的人物,无论是正面反面,都应该有可爱之处。你一直试图塑造的这个人物,贫穷自卑、吝啬偏执,内向又不太注意卫生。难道她就没有一丁点儿可爱之处吗?”我听着老师的点评,脑子里浮现出于卉的样子,带着些赌气。
大一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去世,我心里难过。朋友们打来电话慰问,我努力保持着平静。待父亲的丧事处理完毕,我打开QQ空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已经删了好友,但我知道是于卉。她给我留言说,她也听说了我家的事,但联系不上我,希望我平安。
我点进她的空间,依然能看到里面的内容。从那天起,于卉便很少出现在我的笔下。
大学四年,我没有刻意提起有关于卉的一切。但有时,我会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知道她进了实验班,拿了给贫困特优生的奖学金。大二那年,她还兼职去做家教。唯一的照片上,她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如她的处境,努力却仍然窘迫。
再后来,朋友告诉我,于卉被推荐免试攻读中科院上海分院的研究生。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头只剩下喜悦。但当朋友问我要不要于卉的联系方式时,我拒绝了。
不久之后的某天,我在地图上搜索了中科院上海分院的地址,在那附近逛了逛。上海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既害怕又期待和于卉的偶遇,知道自己一定会认出她。只是,我不会再与她见面了。
(摘自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穿过生命中的泥泞时刻》)
2023-11-06 18:2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