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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省青年画展开幕。
展厅正中,伫立着一幅巨型油画。墨蓝的天穹,璀璨的焰火花瓣般陨落,炽热、绚烂,却又透露出流星般转瞬即逝的忧伤。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站在油画前,巨型的油画衬托得她更加瘦弱。她搀扶着一个男人,男人看不出年龄,但看得出常年卧病,须发皆白。
“方言,你看,小焰的画,你女儿的画!”
男人的眼睛似乎被焰火照亮了,他喃喃自语:“红焰,红焰,我看见红焰了!”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深深的眼窝滚落。
三十多年前,暮云镇还是长江三峡的一个偏僻小镇。一条扁担街横贯全镇,蛛网样密集的石梯巷连着家家户户。
这里的年轻人都有着落寞的青春,有着无处挥霍的精力。红焰和绿萍,就是这样一对表姐妹。
红焰美艳,云雀般高傲。她爱唱歌爱跳舞,就是不爱读书。
绿萍也不难看,是那种乍一看觉得似曾相识,一转身又会忘掉的女孩。她爱看书爱画画,安安静静,像红焰的影子。
十八岁那年,红焰分配到鞭炮厂上班。鞭炮厂距离暮云镇七八里路,坐落在一条河汊子边。一排厂房,一个院子,再加上二十几个后生,当地人戏称“和尚庙”.
红焰成了鞭炮厂小卖部的售货员。卖鞭炮烟花,卖日杂百货。白天,开门站柜台,夜晚,关上店门睡觉。
几年下来,“和尚庙”硬是被红焰演变成了单身俱乐部。红焰的追求者换了一拨又一拨,最后,只剩下两个竞争者。
一个是鞭炮厂厂长的儿子雷子,整天骑着个小摩托,驮着红焰满世界疯跑;另一个是小镇第一个大学毕业生,镇中学语文老师方言。
方言追红焰的方式,是给她送书,托绿萍转交。似乎,他并不在意红焰爱不爱看书。他常跟绿萍聊红焰,也聊书,《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简爱》……他聊所有不对等的爱情,眼中闪着炽热的光。
12月31日,是红焰的生日。
那年的那日,绿萍一大早就从暮云镇跑到鞭炮厂,还带上了画笔。而方言,依然是让绿萍带信,他晚上会送生日蛋糕来。
下午四点,雷子的摩托一个急刹,停在门外,他喊:“红焰,晚上县城焰火晚会,走吧!”
红焰犹豫了一秒钟,侧身上了摩托,在摩托的轰鸣中留下一句话:“绿萍,帮我看店!”
绿萍追出店来,红焰的红大衣像一道流星,转瞬间没了踪影。
绿萍在方言到来前完成了一幅油画《焰火图》。
这一晚,失意的方言很颓废,绿萍陪他喝了很多酒。绿萍把画好的《焰火图》送给他,对他说:“点上蜡烛吧,你对着蜡烛看这幅画,画上的焰火就活了,你的愿望也一定会实现!”
墨蓝的天穹,焰火似花瓣陨落,烂漫又迷离。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方言惠存,绿萍”.字很小,像是要躲到焰火的背后去。
方言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涌出了眼泪,他摇摇头说:“绿萍,谢谢你!”
那一晚,生日蛋糕没吃,生日蜡烛也没吹。
转机出现在一年后。
凌晨三点,鞭炮厂小卖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门外,站着满头冰凌满身霜花的方言,拎着一盒生日蛋糕。
这年方言去师大进修,才赶回县城,县城所有的班车都没了。他便从县城走回暮云镇,又走到鞭炮厂,整整走了七小时。
“方言,你真傻!”红焰抱着他又捶又打,又哭又笑。半个月后,两人就扯了结婚证。
第二年,方言和红焰的女儿出生了,取名小焰。
红焰做了母亲。她百灵鸟一样的笑声总是被哭声打断,她顾盼生辉的眼眸总是被尿布阻拦……红焰的心好累好烦,常常跟着小焰一起哭,哭得方言手足无措。
12月31日。
红焰正在晾尿布,雷子的摩托一个急刹停在门前,雷子问:“红焰,县城焰火晚会,去不?”
红焰犹豫了一秒钟,侧身上了摩托,在摩托的轰鸣中扔下一句话:“方言,我晚点回来!”
方言追出门来,红焰的红大衣像一道流星,转瞬间没了踪影。
这一夜,方言和红焰大吵,红焰一扭头冲进夜幕中。
半夜,暮云镇鞭炮厂发生特大火灾,厂房被夷为平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好在是元旦前夜,工人都在休假,只有红焰不幸遇难。
红焰的葬礼,方言哭得晕死过去,他醒来后,便世事不省。半年后,家人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
小焰被绿萍抱养了。她肉乎乎的小手捧着绿萍的脸,叫她妈妈,绿萍含着泪笑了。绿萍常想,红焰走了,方言疯了,小焰该怎么活下去呢?小焰一年年长大,她像红焰一样美艳,像绿萍一样沉静,像方言一样爱看书。绿萍常想,这个小人儿,好像是他们三个人的骨血。
每年,绿萍都会带小焰去省城看爸爸,给爸爸看小焰的画,她相信方言能看懂。她也会带小焰去河汊口春游,鞭炮厂原址早已芳草萋萋,那里的野花分外芬芳。
绿萍带着《焰火图》来到河汊口。她说:“红焰,小焰的画展昨天开幕了,你看到了吧?你这个人,一辈子就像一团焰火,肆意怒放,留下一地的余烬让我守候,你问过我愿意吗?”
江风呜呜,像是一声叹息。
绿萍点燃香烛纸钱,把《焰火图》放上去。
墨蓝的天穹,焰火似花瓣陨落,烂漫又迷离。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方言惠存,绿萍”.字很小,像是要躲到焰火背后去。随着烈火炙烤,图中焰火流光溢彩,凤凰涅盘。
绿萍含着热泪,笑了。
2023-11-06 18:2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