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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勇下“敌手棋”

正文:

据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记载:天宝三年,李白到了武汉的黄鹤楼上,面对浩渺的长江和江岸上下如画的风景,诗兴大发,正欲提笔写诗,突然读到了塔壁上面的有一首崔颢的诗《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他反复吟读此诗,连连称赞“好诗、好诗。”而自己虽然诗思奔涌,但终超不过崔颢诗的意境。于是只好感叹作罢:

一拳捶倒黄鹤楼,

一脚踢翻鹦鹉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

崔颢题诗在上头。

据悉,后有好事之人据此在黄鹤楼东侧,修建了一座李白“搁笔亭”。现在,黄鹤楼的公园内有崔颢的题诗壁,对面即是李白搁笔亭。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十一上载,李白提笔搁笔的故事也由此而来。这些文献同时还记载着,李白当时虽然没有写诗就离开了黄鹤楼,但他口服心不服,一直暗暗跟崔颢较着劲,一定要写一首诗和崔颢比试比试。据说在唐肃宗上元元年,李白遇赦后故地重游,想到了崔颢的《黄鹤楼》。他于是俯瞰江北,模仿崔诗挥笔写了一首《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

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

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

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

长洲孤月向谁明。

崔诗“黄鹤楼”,前三句连写三个“黄鹤”,第四句后三字为“空悠悠”;李诗“鹦鹉洲”,连用三个“鹦鹉”,第四句后三字为“何青青”。虽然都是一唱三叠,三叠一叹。但毕竟不难看出是后诗依傍前诗,“鹦鹉”效仿“黄鹤”,和崔颢的诗基本如出一辙, 因此后来不仅没有引起多大的影响,甚至世人鲜有耳闻。

后来在天宝六载(747),李白弃官离京南游,途经金陵,来到长江岸边的凤凰台。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奸吏的愤恨和对朝堂的忧虑,又想起了崔颢题在黄鹤楼上的《黄鹤楼》,心潮澎湃,写下了《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楼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我们再来看看这两首诗的异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与崔颢的《黄鹤楼》虽然有一些相同之处,但是也有不少的相异之处。先看起句,崔颢用了四句来描写黄鹤楼本体,而李白写凤凰台只用了前两句,但从前四句看来,崔颢写的自然,而李白稍显突兀。崔诗这四句历来为人称道。所谓“律诗出古,要之不厌”。然而如果从整体上来看,崔诗前四句与结句的乡愁,则有点转变太大。而李白在颔联感叹了古代宫室的沧桑变化,与结句的感叹一脉相通。如此看来,则又胜了一筹。再来看结句,崔颢因为日暮的烟波弥漫,看不清颈联中的“树”和“洲”,从而引起乡愁;而李白身在异乡却心在朝廷,因奸臣当道,浮云蔽日,而引起国愁。前者是“小我”之愁,后者是“大我”之愁。所以,总的来说,李白的诗境界高远,怀诗同是登临怀古之作,在艺术上有如“双峰对峙,二水分流”,在思想上却构成“双子星落”。因此,可以说这两首诗是花开两朵,各有千秋,是相映生辉,相得益彰。清人薛雪《一瓢诗话》云:“诗文家最忌雷同,而大本领人多于雷同处见长。唯其篇篇对峙,段段双峰,却又不异而异,同而不同,才是大本领,真超脱。”不异而异,同而不同。李白果然是“大本领”诗人。

历代诗论家对李白PK崔颢的较真给予高度赞赏,说凤凰展翅终于追上翩翩黄鹤,李白和崔颢下了个“敌手棋”。南宋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说:“古人服善,李白登黄鹤楼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语’,至金陵,遂为《凤凰台》诗拟之。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元人方回说,“太白此诗与崔颢《黄鹤楼》相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明代赵宦光介绍说:“崔颢在沈俭期《龙池篇》基础上创作《黄鹤楼》,诗一出,诗仙李白不敢措词,乃别题《鹦鹉洲》,但自分调不若也,于心终不降,又作《凤凰台》……然后可以雁行无愧矣。”明代翟佑甚至认为,《登金陵凤凰台》比起崔颢《黄鹤楼》,是“十倍曹丕”。

这里,我们无意于评判这两首诗的高下优劣,而是着力赞赏和推崇李白勇下敌手棋的精神。

首先是李白“服善”。早先在黄鹤楼,李白看到崔颢诗句后,“眼前有景”却“道不得”。何故?因为“眼前之景”已经让人“先入为主”了。倘若自己没有独特的感受,作出比崔颢更好的诗来,宁可不“道”,也不为赋新词强说愁,滥竽充数。由此可见,李白的可贵之处首先在于他“服善”。服善需要胸怀。李白面对名气和成就比自己小的名不见经传的崔颢,没有骂一声“崔颢这小子……”,而是你写得好,我服你,向你学习。这就值得点赞了。

其次是创新。李白勇下敌手棋的最可贵之处在于创新。因为服善不是服输。崔颢的《黄鹤楼》历来被誉为“唐人七律第一”,那就向你挑战,挑战经典。李白懂得:艺术的真谛在于一个“新”字。适当模仿可以,但模仿不是墨守成规,拘泥不化,亦步亦趋;而是继往开来,取法众善,推陈出新。借鉴也不妨,但借鉴不是生搬硬套,生吞活剥,依样画葫芦,而是要脱胎换骨,点石成金,别开生面,甚至拟平庸为高雅,化腐朽为神奇。正是从这一点上,我们在赞美这两首诗的同时,更应该钦佩更擅长歌行体的李白服善不服输的态度,更应该学习李白勇下敌手棋的创新精神。

有意思的是,在李白和崔颢下了个“敌手棋”之后,宋代的郭功甫登临凤凰台,又模仿李白的诗写了一首《凤凰台》:

高台不见凤凰游,

浩浩长江入海流。

舞罢青娥同去国,

战残白骨尚盈丘。

风摇落日吹行棹,

潮拥新沙换故洲。

结绮临春无处览,

年年荒草向人愁。

但终因郭诗意境平平,没有写出新意,所以后人说:“白句人能诵之。郭诗罕有记者。”这说明,和名家下敌手棋是不容易的。不过,这里我们还是应该感叹郭君敢于向权威挑战的勇下敌手棋的精神!

2023-11-06 20:2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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