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来了个家伙叫田叔
田叔一踏上鲁国的土地,我就明白父皇的用意了。但我没有在意,谁都不能阻挡我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那天,侍臣小声问我:“大王,孔庙还拆吗?”哦,忘了告诉你们,我喜欢建筑,没事就自己动手设计,然后兴兴土木,把图纸上的线条变成美轮美奂的房子。孔庙就在我的宫殿隔壁,占卜师唾沫星飞溅,信誓旦旦,说是一块风水宝地。那就拆了,盖成我刚刚设计的作品。
一群儒生跪在宫门前,又是罢学绝食,又是痛哭流涕,觉着我冒犯了圣人。笑话!我是鲁国的封王,普鲁国之天下,莫非王土,何况一个死去多年的教书先生。
侍臣见我旧事重提,赶紧提醒说:“这次不是儒生的事,儒生的事早就被前相国平息了。这次,是费用,国库眼见就要空了。”这帮蠢材,以前又不是没有空过。鲁国食邑万户,多征点儿税不就行了?实在不行,打些白条,都先欠着。
侍臣有点儿着急,咳嗽了一声,提高了音量:“大王,征税的事归相国管,现在田叔是相国,很多人都跑到他那儿告状去了。”
告就告呗。父皇派来的相国,也是我的臣民,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没想到,第二天午时,我的午膳还没有用完,侍臣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大王,不好了,宫门外乌泱泱全是人,把大门都快堵死了。”
“谁这么大胆?”我吼了一嗓子。堵宫门,这是不要脑袋了呀!
“是田叔。”侍臣应道。
“他想造反?”我拍了下桌子,顿时杯盘狼藉。
“那倒不是。”侍臣定了定神,慌忙解释,“听说是一百多个百姓闹到相府,指责大王增加赋税的事情。田叔把这些闹事的家伙都给抓了,张贴告示说,为首的二十人,每人打五十大板,其余的人各打手心二十。现在就要在宫门外行刑呢。”
这倒是件有趣的事情。看来,田叔也算识趣,知道鲁国谁是主人。那就去瞧瞧吧,父皇派来的能人,戏一准儿唱得别样精彩。
我率着一众好热闹的妃子,登上了宫殿的城墙。宫门外,熙熙攘攘,一百多号平头百姓,被举着棍棒的兵士团团围着,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侍臣眼尖,一下就发现了人群中的田叔,他激动地跳着脚喊:“大王快看,田叔在训那帮不懂事儿的家伙呢。”我乜斜了侍臣一眼,田叔那么大嗓门,我能不知道他在训话吗?
田叔举着马鞭,对低眉顺眼瑟瑟发抖的百姓发着怒火:“你们这帮刁民,大王不就是多收了你们几次税吗?不就是给你们打了几张白条吗?那又怎样?大王是你们的君主,你们的一切都是王的。损失了一点儿饭钱,居然就敢到处毁谤君主,该当何罪!”接下来就是噼里啪啦的棍棒声和野猪般的哀嚎,招引的围观民众密密麻麻,呼声震天。
老实说,开始我对田叔还是抱有好感的。虽说在宫门外行刑过分了些,但是杀鸡儆猴,总得有个轰动效应的场所,这事我懂。可如是者三,我终于坐不住了。那只被儆的猴子,不会是我吧?这个田叔,弄一出活广告,是要让我在鲁国臭大街呀!
我召来田叔,二话不说,吩咐人从内库中取出钱来,让他偿还那些挨打或者即将挨打的百姓。
田叔摇头,田叔说:“大王自己征收来的,让臣去偿还,这是让大王落个坏名声而成就臣下。臣万万不敢!”
想想也是。凭什么我出钱,他落好呀?于是,我亲自出面,把多收的赋税尽数偿还给百姓。
没了钱,画再多的图纸也没了用。我索性放弃盖房子的嗜好,转而开始打猎。锦衣貂裘,宝马良弓,倾城随寡人,千骑卷平冈。挺好。
唯一让人郁闷的是,每次打猎,田叔都要跟随进入狩猎的苑囿。来就来吧,这么些随从,也不多他一个。可田叔从不打猎,也许这家伙根本就不会骑射,也说不定。那也没关系,苑囿有的是馆舍,装饰华丽,有酒有肉,你休息便是。他不,他非要走出馆舍,坐在苑囿大路边,露天地里等着。仲夏时节,烈日当空,钻进馆舍都能把人热出一身臭汗,田叔这是想做甚?
我一次次派人,想请田叔回去休息,毕竟年龄也不小了,中了暑,出了意外,我跟父皇也不好交代。田叔不肯,每次还都回得振振有词:“我们大王暴露在苑囿中,风吹日晒,风餐露宿。作为臣子,怎能独自在馆舍中苟安呢?”
这个,我是不是又错啦?错不错暂且不提,为了不再听到田叔酸溜溜的滥调,我决定,猎也不打了。
从此相安无事。
几年后,田叔在鲁国国相的任上死去。为表心意,也为了彰显我的爱才之心,我送去一百斤黄金给他作祭礼。没想到,田叔的小儿子田仁坚辞不受。他说:“臣不能因为一百斤黄金损害了先父的名声。”
话说得恭恭敬敬,又不卑不亢。好像我这个当王的,是个多大的小人。
哼!
龚胜应诏
高晖进来的时候,龚胜正在客厅喝茶。夏日的午后,天干气燥,稍微一动弹,浑身就冒火。龚胜习惯了在这样的午后,一个人闲坐着,边喝茶,边想些漫无边际的心事。
高晖轻轻走到龚胜身边,低声说:“大人,使者又来了。”高晖是龚胜最得意的学生,龚胜担任光禄大夫时,就跟着他了。等到龚胜托病辞官,回了故里,依然跟着,不离不弃。
使者不是第一次来,龚胜抬了抬头,并没有显出惊慌的样子。他抿掉杯中的残茶,慢步走到靠墙的一张小床前,躺下,方才对高晖说:“让他进来吧。”
院门外先是响起了车马声,接着就是嘈杂的人声,听声音不像是三五个人。使者在门外高喊:“龚胜接旨——”尾音拖得圆润悠长。
龚胜在床上欠了欠身,嘴唇动了动,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
使者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又提高了嗓音:“龚胜接旨——”
依然没有人出来。
使者回身盯着高晖,一脸的阴云。高晖忙躬身解释:“龚大人身体有恙,怕是起不了床了。”
使者探身朝屋里瞅了瞅,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说:“那就抬出来吧。”
出了屋,龚胜才发现,院子内外,乌泱泱站满了人。郡太守、县府高级官员、三老、郡县官属、行义、学生,总有千人以上。使者走近床前,在龚胜脸上仔细扫了几眼,似有不甘地说:“这么多人候着呢,龚大人不能站一会儿把旨接了?”
龚胜摇摇头,嗫嚅道:“这么多人过来,老朽甚是感动。奈何这身子不争气,实在是力不从心呀。”言罢,居然流出两行老泪。
使者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会儿说:“那就……躺着吧。”
龚胜招了招手,叫过高晖,指使着他把床抬到卧室门西侧,南窗之下,好让自己得以头朝东方。然后又让人搀扶着脱掉便装,换上了官服。一切侍弄妥当,龚胜朝使者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宣读圣旨了。
使者在午后的烈阳里候了半天,通体像是从水里拎出来的,早已湿透。他顾不上揩汗,皇上交办的差事什么都没做呢。使者用急促的语速宣读完了圣旨,拍了拍手中的诏书、印信,又指了指院子里华美的安车,“四驾呀龚大人,皇上爱才心切,专门为大人设置了师友祭酒一职,俸禄依照上卿发放,还有六个月安家费。圣明的新朝未曾忘记龚大人,制度的厘定还没有完成,等待大人主持。皇上说了,想快点儿听到您的治国之道,以安天下。”边说边把诏书和印信交到龚胜手里。
龚胜没有接。事实上,他的两只手僵硬地握着,始终都不曾伸开过。“我向来愚钝,加上年纪老迈,而今又身染重病,命在旦夕,如果现在受了印信,随使者大人上路,一定会死在途中,与大人实在是无益呀。”
使者不理,抓起印信,自顾往龚胜身上佩戴。龚胜见躲不过,低软了声音道:“现在正值盛夏,天气酷热,我拖着病体,缺少气力,若死在路上,使者大人回去也不好交代。是不是可以等到秋季凉爽时再动身?”
使者停下来,“龚大人莫不是在故意拖延吧?”
“岂敢!”龚胜道,“使者大人若嫌秋季太久,莫若这样,容缓我几日,待身体稍稍康复,即行动身,片刻不敢耽误。”
使者想了想,别无他法,只好回去复命。
然而,事情并没有画上句号。或许是皇上铁了心要起用龚胜,或许是使者责任心使然,每隔五天,使者就与郡太守一同来问候龚胜起居。使者很用心,每回都要握着龚胜的手,说上一阵子话。有时还要亲眼看着龚胜用餐,生怕一时走了神,漏掉了什么细节。临别,使者还会语重心长地劝诫龚胜的两个儿子和学生高晖:“朝廷这么虚心地用爵位封地等待龚大人,他虽然身患疾病,但应该移住在驿站官舍,以表应征进京的心意,这样做对你们这些家人也有裨益呀。”
高晖把使者的话转告龚胜,龚胜知道自己推辞不掉了。他长叹一声,对高晖说:“试玉三日,辨材七年。我的时候到了。”
高晖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前朝亲小人,远贤臣,大人屡次遭贬,又何必为它守着一片冰心?”
龚胜环顾家宅,目光柔和,“不管怎样,我毕竟曾接受过汉朝的厚恩。而今年已衰老,随时都会埋入地下,从道义出发,岂可以一身而侍奉两姓君王?在地下如何面对故主?”
龚胜于是吩咐家人,准备后事,“衣服只要能包住身体就够了,棺材只要能包住衣服就够了。不要随时下流行的风俗一样,在墓上动土,种植松柏,建立祠堂。”
言罢,再不肯进食,历时十四日而死,终年七十九岁。
2023-11-06 07:0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