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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

正文:

一、由南向北

“大姑娘,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上学了,别想了。”

老太太是我在火车上遇到的。漫长的旅途让人昏昏欲睡,阳光仿佛透明的薄膜,将车厢里的吵闹阻隔在一个又一个狭小的隔间里,乱哄哄的,又分外疏离。我随意翻着手上的书,原本是怕无聊才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书,不曾想枯燥的内容让本就烦闷的下午变得更加难熬。也是这时候,这个原本安静的老人忽然与我搭话。

“这书好看吗?”老太太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让我不免多打量了两眼。很健朗的老人,灰白的头发服帖地盘成一个髻,穿着朴素,但整理得干干净净。见她实在好奇,我索性将书递了过去,她显然对我的热情吃了一惊,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翻起来,一边看,还一边反复叨念着:“真好,真好。”我实在不懂好在哪里,就问了出来:“您看过?”

她一乐,答得坦然:“我哪能看懂这些。”但又说:“不过我还是认识几个字的。唉,念书好啊,我弟弟现在都在大城市当老师,生活可好了。但你肯定想不到,以前我是家里学习最好的。”

这个原本安静的老人忽然变得健谈起来,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自己的过去。从她的叨念里,我慢慢拼凑出这样一个故事。

从小村子里出生的女孩,和所有降生的女孩一样,出生就注定了这一辈子都逃不开一个字—“家”。从小开始,她就承担着家里绝大多数的家务,只有抽空才能翻两页课本,一切都习以为常,如果非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她跑得比别人快一点,跳得高一点。这一点不同让她在初中的市运会中拿了所有项目的第一名,好几个老师建议她去校队参加训练。当时的女孩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她觉得自己活力充沛,也将一直在这样阳光的日子里活一辈子。可是不凑巧,她的妈妈又一次住院了,肺病,虽然不严重,但所有的家务都落在了她身上,而且家里仅剩不多的钱除了用来给妈妈看病,剩下的只能供她三个弟弟上学。这个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了。

“那个时候我妈就对我说,大姑娘,你这辈子都不能上学了,别想了。可是我不信啊,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学了呢。”老太太反反复复絮念着这句话,好似还在寻求一个答案,又好似自言自语的叹息。

火车进隧道了,在一明一暗的光里,她略显佝偻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又突然一下子回归原位。昏暗的光让人的面容模糊起来,忽然我觉得十分悲凉。人的岁数渐长,心中的奢望也逐渐淡下去,但有些疑问自始至终都无法忘却,在每一个不起眼的瞬间,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会冷不丁地冒出来:“怎么就上不了学了呢?”我想她也不奢望一个陌生人能给出答案,只不过这个问题一直横亘心间,因而只有在孙子睡着之后,才能随意向陌生人吐露,但说过了也就算了。

后来,女孩的故事还是沿着现实的轨迹进行了下去,虽然她不服气,不懂为什么弟弟可以上学,她却不可以。所以她做了一个孩子能想到的一切努力,每天当她做完家里所有家务之后,都会偷偷点着蜡写作业,可是几何、函数弄得她晕头转向。她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上不了学了。女孩本以为自己的倔强可以抵御整个世界,可是现实从来不给任何人幻想。“我最怕的就是洗被单,盖了一个冬天,所以必须用河水冲才能洗干净。那个水是真的凉,往骨头缝里钻的凉。”她说着,像是怕我不相信似的,伸出手给我看。黝黑的手背上布满皱纹,十个指头的骨节粗大,这是长年用冷水洗衣服被冻出来的。再后来,她说起自己的三个弟弟,上了学,之后都留在了大城市里,当了老师,娶了老婆,扎了根。说起自己的女儿,因为工作忙,所以先和女婿回去了,所以这一次才让她一个人送孙子回家,也暗示了她还需要带孙子的职责。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她,还好这个时候孩子醒了,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小男孩说饿了,想吃饭,她便又忙活起来,刚刚的故事随着方便面桶里升腾的雾气渐渐消散。

后半夜,孩子起夜,小声找着姥姥。接着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老太太带着孩子去了厕所,然后声音就小了下去,只听得到车轮贴着铁轨咣当的振动声,窗外偶尔的灯光透过窗帘缝隙一闪而过,我掀起窗帘向外瞥,黑暗中连绵的群山飞速后退,几千公里都是相似的景色,好像人的一生。

二、由东向西

琼海像落在大山深处的一滴泪。

今年夏天,有幸参加普通话验收活动,作为其中的一员前往凉山开展工作,不过虽说是工作,也不过是和孩子们简单说说话,做做游戏。“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有没有吃早饭?”诸如此类。本以为这些问题对于小学生来说太过简单,直到我见到那些孩子,明明已经七八岁,却普遍瘦弱得不像话。眼神总是怯怯的,声音总是小小的。在他们的眼里,这些衣着光鲜,让他们的老师都无比紧张对待的外来人像一个未知的世界,而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恐惧的。

那是一个小女孩,校服有些脏,脸上也有些脏,头发乱蓬蓬地扎成一个半高的马尾。她坐在我的对面,双手叠放在桌上,像上课回答问题般坐得板正而谨慎。我照常重复着那几个问题。

“家里几个人?”

“八个。”

“你每天早上怎么来学校?多久到学校?”

“走路。和我哥哥。一个小时。”

“早上吃了什么?”

“稀饭和馒头。”

“以后长大想做什么?”

“以后……想当语文老师。我的语文成绩最好,想以后回这里教我的朋友们。”

她终于多说了几句话,虽然表情依然如临大敌,但好似盾牌缺了一角,不小心露出了藏在后面的真心,让人忍不住动容。问完问题之后,我从堆在桌上的礼物中拿出一盒笔送给她:“老师送你一盒铅笔,希望你将来能够成为一名老师。”

回宾馆的车上,一个老师说起她同样上小学的女儿,说孩子最近迷上了唱歌,所以找了最好的声乐老师来上课。随后,几个老师热烈地讨论起育儿方法、学校排名……对于这些问题,我是插不上嘴的,只得把目光放在窗外,看着行道边的树木快速地后退。这树的味道好闻得紧,让整个街道都香起来。

第二天清晨下了雨,凉意渐重,甚至有了几分初秋的意味。县里的负责人在带我们参观幼儿园时,自豪地介绍着目前“学普”的成果。她指着一张孩子正在悬崖边攀爬的照片说,曾经这个地方叫作藤萝村,而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整个村子都建在悬崖边,因此孩子们上学每天都要攀悬崖边的藤萝上下。还好现在他们有了新的幼儿园。在幼儿园的走廊里摆满了孩子们的画,各种各样的图案,笔触稚嫩,但色彩绚烂的像泼洒的春天。

工作结束得很快,返程时车队短暂地在路途中停留,琼海的景色在这里一览无余。雾气缭绕,碧蓝的湖泊静默地躺在山涧的怀抱中,如同一滴被遗忘的泪。而现在它终于被想起来了,正如那些和它同样美丽的人,再也不会被忘记了。

真好,真好。我忽然想起老太太用那双粗粝的手摩挲着书的模样。

2023-11-06 06: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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