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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人间

正文:

我回家的第二天,母亲对我说:“走,我们去看你外曾祖母。”

仿佛被浇了一头冷水,我感觉刚从奔走几个小时路程的疲惫感中抽出身来,整个人就又陷入倏然而至的沉重感。

路上,我和母亲盘算着买些吃食。糕点铺子里新出炉的桃酥是要买一斤的,外曾祖母一辈子重养生,现在虽腿脚不便,却没有如糖尿病、高血压之类需要忌口的慢性病。“无水蛋糕称一斤,绿豆糕是今日新做的吧,也来一斤。”母亲蹙额思考着还缺些什么,她做事向来周到,容不得自己出半点儿差错。

“上次去,我看薄荷糖没剩多少了,山楂糕估计也没了,不知是不是你外曾祖母分给小辈了,再买些吧……这猕猴桃软烂,可以直接用勺子剜着吃,不费牙口;草莓也好,新鲜的……”母亲将所有的吃食又确认了一遍,方才挽着我去车站候车。

大抵因为这班车总是往返于城乡之间,使得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也显出归乡的特质来。城里人回乡探亲,总拎着诸多酒或礼品盒子;乡里人去市区出礼的,也总用蛇皮袋装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一来一往,班车里总是喧闹又拥挤。我和母亲将所有吃食抱在怀里,生怕被挤坏了。母亲撇过头去,看着窗外闪过的田垄,不知在想什么。“老家有人吧?别不在家,没人给我们开门。”我探过身问母亲。“这个点,该在家的。”母亲看了看表,又扭过头去。我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郁。

下了车,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走着,远了看,仿佛一对衣锦还乡的母女,又像醉心田园的外客。昨日夜里刚下过雨,我们的鞋底粘满了软黏的黄泥。到了老屋门前,母亲在台阶上把鞋底的泥蹭干净,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没一会儿,院子里传出喊声,紧接着便有人过来开门。“来啦,哟,孩子也回家了,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连珠炮似的问候一个接一个地袭来,终于打破了我和母亲一路上的沉闷,母亲也以同样热烈的方式回应,两个人仿佛许久未见的要好姐妹——亲戚间总是如此,即便心底有再多不满,面儿上也要表现出相亲相爱的样子来。于是,她们肢体间携手并行的热情与眼角里藏不住的淡漠疏离圆滑地交融在一起,成为一出必唱的戏——有些事情总要被关在门里。

“外曾祖母醒着,还是在睡觉?”我将母亲手中的吃食一并接过来,放在灶台上。“现在不晓得,你去看看吧。”亲戚面儿上笑着,眼角却闪过一丝嫌弃,又恰到好处地收敛起来。

偏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深色的窗帘被放下来,不露一丝缝隙,仿佛里面住着怕光的病人。我推开门,房间里弥漫着恶臭,这气味仿佛突然有了发泄口,争先恐后地朝门外扑来。外曾祖母眯着眼,伸手挡了挡亮光,然后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喊母亲过来为外曾祖母换洗床褥、衣衫,然后将门窗一一打开,新鲜的空气不断涌进来。母亲仿佛早就谙熟这一切,她先点上檀香去味,又从床下拿出黑色塑料袋套在垃圾桶上,着手收拾。

房间里一片杂乱,种种味道掺杂在一起,让人头脑发昏。我将床上盛着昨夜汤泡饭的碗收了,用小笤帚掸着细碎的饼干屑和烂葡萄皮。外曾祖母的眼睛适应了光亮,她抓起手边剩余的半个橘子向嘴里塞去。我心里突然涩得很,将她攥着的橘子夺下来:“不吃了,这个坏了,待会儿吃猕猴桃。”

外曾祖母这才看到我,她皱着眉头,睁着有白翳的双眼瞧我,想仔细把我看清。

“是我呀,再看看还记不记得了?”我回忆着外曾祖母曾跟我讲过无数遍的那些故事,再像反哺一样讲给她听,只为了让她想起我。在一遍遍的讲述里,我恍然觉得人在下意识里啰唆的行为,或许只是为了在这个世界留下一星半点儿存在的印记。

外曾祖母的眼里突然有了光:“是宝呀,上次英子说你在医院待产,所以没来看我,现在出院啦,身体好些了吗?不对,我老糊涂了,你是在上学吧,现在放暑假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能感觉到外曾祖母在努力同岁月和衰老做斗争,她从混沌的记忆里抓住一个点,然后顺着脉络抽丝剥茧,最终还原出脑海里所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她怕自己记不得了,也怕别人因为她记不得而不愿跟她对话,便把所有看似对的可能性都罗列出来,以此证明自己还拥有这些记忆。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指着一堆吃食问我喜欢哪个。我的鼻子突然酸涩起来,眼睛也热辣辣的,肿胀得难受,正当我忍不住时,母亲端着一盆温水进来,招呼我给外曾祖母擦身子。

母亲用毛巾沾了温水,先给外曾祖母擦脸拭手,从脖颈到双臂,再到腋窝和背部,仔仔细细地擦洗干净。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外曾祖母的身体。母亲也低着头,不放过外曾祖母皮肤上任何一处皱褶。外曾祖母也低着头,她仿佛习惯了,任母亲将她的胳膊抬起、放下,又仿佛尚未习惯,面上露出克制的羞赧和愧疚。

我们相对无言。房间里袅袅直上的檀香和哗哗的水声,让寂静的氛围变得不那么沉重。擦拭结束后,在母亲换床单的间隙,我借口洗水果走出房间。我感到一阵无力,这种感觉像患有某种病的后遗症,每探望外曾祖母一次便发作一次,并且无药可医。

我想起曾经精神矍铄的外曾祖母。她每日清晨五点多起床,将齐腰的银丝仔仔细细梳顺滑了,用银簪子绾了发髻,再换上干净清香的衣服,静静地等日头上来。我想起她弯弯的眉眼、温暖的笑容,想起她攥着我的手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我端着猕猴桃泥回去时,房间里已经焕然一新。外曾祖母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一个懵懂的孩子,恍恍惚惚要坠入梦乡。母亲将要清洗的衣物、床褥塞进袋子,拉着我退出来,轻轻关上了房门。

“这便走啦?以后要来勤一些,你这两天不来,老人家的房间都要馊掉了。”亲戚从堂屋里走出来,笑着同母亲说。

“这两天孩子回家,没顾上。那我们先走啦,改日再来。”

她们俩像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在进行了告别、挽留、推辞等一系列客套的寒暄后,这场探视才得以结束。

“你没时间去的时候,她就不能帮忙换洗一下吗?”

“都不容易。”母亲叹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回过头看到她脸上的倦意,忽然理解了她的疲惫和太多的不可言说。

晌午的公交车上人少了一些,去的时候行囊鼓鼓、心里空空,回来的时候双手空空,心底却愈加沉重。

“我要是有一天也这样了,一定不要拖累你。”母亲背对着我,轻轻地说了这句话。我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视线越过母亲的背影,越过她头顶的白发,在摇晃的车厢里,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活在这个摇摇晃晃,又空空落落的人间。

2023-11-06 18:2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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