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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瓷

正文:

母亲去世前,把家中一切都交代好了,包括她的那些坛坛罐罐,杯杯盏盏。

有三个小陶罐,平时也没见她用过。她说,是从一家小店淘的,正好三个,本就打算给我们姐妹仨一人一个,平时可以装些干果,也可以腌些小菜。说这些时,她已经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了。我和妹妹把小罐拿到床前,母亲看到,眼睛一下子发光,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把陶罐凑近些。她抚摸着,轻拍着,说罐体上的彩绘漂亮,挂的釉厚如脂,大小也合适,连盖子盖得严实都是罐的优点。我们克制忧伤,假装很开心地附和着。

母亲一生节俭,买陶瓷却很大方,有事没事总会去一些她心仪的店里逛逛。小县城没有时尚家居店,母亲逛的无非就是菜市场和超市,那些地方,坛坛罐罐、杯盆碗盏最不缺。每次去,母亲总会小心翼翼地拿起、轻敲、放下,有时还迎着光转动着察看,菜场里的小老板,多被母亲貌似专业的举止唬得不敢多言。

在厨房的柜子里,母亲的陶瓷器皿占了半壁江山。一个家庭主妇,生活格调简单,如若眼界再宽些,生活半径再长些,母亲指不定会搬多少大家伙回家呢。

母亲做菜时,是要根据菜品来选择餐具的。所谓的“美食配美器”,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她做菜的水平只是一般。可是,她搬回家的陶瓷用品,并没有什么档次可言,包括几元钱一只的,纯陶土烧制的复古瓦碟,她也当作宝般,买回几只。蒸个豆腐,拌个小凉菜时,喜眉喜眼地端上桌来。

母亲每买一件“宝贝”,总会欣喜地拿出来展示,说哪儿哪儿都好。若要稍微投以关注的目光,她甚至拿到你耳边,轻叩,“你听,你听。”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对陶瓷用品也一直喜欢,不论碗碟,家中喝茶的杯子就有一抽屉,好几种风格,其中,也有母亲送我的几只。母亲是有陶瓷情结的。这与一个人有关,那就是我的外公。

我没见过外公,他在母亲九岁时就已经离世。母亲说,外公一年有一半多的时间,在外面走村串户,做陶瓷买卖。他没有任何装运工具,就用一根扁担,几根麻绳苦生活。外公每次都到景德镇进一些家用陶瓷用品,然后扁担挑着一路返家一路卖,赚取差价。外公一路上艰辛万分,省吃俭用,遇到村子,便寻一户借宿,打个地铺,自己做饭。然后以此村为中心,在附近几个村子跑上几天,销出去一批货,再接着上路。他走时,给借宿人家或送个小器皿,或给点米。外公卖出去的器皿,也有付不起钱的人家,盛一点米抵货钱。

我曾问过母亲,外公做陶瓷买卖,家里就不留点好的东西吗?母亲说,有过的。曾有一套餐具,尤其是那个鱼盘,一条胖头鱼卧在盘底,活灵活现,谁见都眼热。外婆非常珍惜,舍不得用,准备传给舅舅的,后来被一户外姓人家“顺”走,不知所终。

母亲总是遗憾外公走得太早,后期,我外婆一人带三个年幼的孩子,生活非常艰难。不论什么场景,不论闲聊何事,只要提及外公,母亲的眼神瞬间会黯淡下去,目光朝着一个虚无的方向,仿佛再一次看到父亲疲惫的身影,父亲仍然拿起一件件陶瓷对着她轻叩,对着她讲解。

在母亲的叙说中,那个我后来常去的村庄浮现在脑中,慢慢又定格成一幅画面——一个小女孩,常常站在通向村外的路口,期盼着父亲的身影。一次次失望,一回回转身。突然一天,当远处的身影再一次清晰时,女孩喊叫着、雀跃着迎上去。

外出数月,并不是趟趟都能挣到钱。母亲说,从父亲蹒跚的脚步,就知担子中的余货多与少。但是,父亲能回来,比什么都好,父亲带来了外面新奇的世界,而那个叫“景德镇”的地方,就是她心中向往的远方……以为日子就在这一次次的守望中度过,以为长大后,父亲就能兑现承诺,带她去景德镇的,可是,所有的“以为”,在母亲九岁那年化成了泡影。

母亲在晚年,不止一次地和我们提出,有空去下景德镇,她还笑着说,如果去了,一定会花很多钱的,还让我们不要拦着她。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去成。

去年冬,我用母亲给我的小陶罐腌一些小萝卜头。这只小罐,广口粗瓷,模样敦厚,只是出自普通工匠的窑品,却被一位老太太临终前,作为宝贝样传到了女儿手中——人世间,有许多的爱,细细品咂,除了温情,还有辛酸。

2023-11-06 18: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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