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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与返

正文:

孟子《滕文公上》中有句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译成白话,就是说:“反躬自问,正义确在我,对方纵是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这和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儒家思想,个人觉得,其精髓就在一个“往”字上。“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明显带有殉道精神,散射着璀璨的理想主义的光辉。这种光明照耀着中国千年的传统文化,也源源不断地给这文化补充钙质。我说中国文化是一种刚健质朴的文化,其原因就在这里。孟子还说过:“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所谓“不得已”,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思。儒家思想的博大,就往往表现在这些方面。一些人,一些事,可以不去管,但儒家非要管,这是因为“家国一体”,后来陆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就是这儒家精神传统的延续。

所以儒家思想中这个“往”字,可以理解为,为了国家民族,可以赴汤蹈火。其实孔子本人,“知其不可而为之”,就已经为这种“往”的文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往”是行动的,而非坐而论道的,“往”体现的是“行”与“知”的合一,而非单纯的“知”。儒家“往”的文化,是一种行动的文化,所以孔子本人,讲“敏于事而讷于言”,孔子不尚空谈。

可以肯定地说,儒家文化是一种行动的文化,不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文化。这种文化,与墨家重行动的文化,是遥相呼应的。我甚至觉得,儒墨两家在当时之所以被称为“显学”,与这种文化的行动色彩有莫大的关系。我们知道墨子风尘仆仆,到楚国去打消楚王攻打宋国的念头,就很能看出墨学的行动性。大家知道,儒学本质上是一种贵族文化,墨学是一种平民文化,两种文化在“行动”这一点上交织在一起,这是非常动人的一种景象。儒家的“往”,很好地体现出当下性,孔子之所以不言“怪力乱神”,就因为这些东西与当下性无关,也不能与行动挂上钩。

儒家文化“往”的特色,最有价值的部分,也就是用行动对当下的干预,在后来的宋明理学中被断送。宋明理学将富有行动性、当下性、干预性的儒家文化,变成了纸上论道,变成了一种纯粹形式化的思辨,儒家因此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淡薄,甚至浅薄了。

今天继承儒家文化,我觉得要继承其中那个“往”字,继承其行动性、当下性、对现实的干预性,这样,才算是有了源头活水。

回头说说道家。道家的魅力,与儒家相反,恰在那个“返”字上。“返”这个字,在《老子》里,写作“反”。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反”,说白了,就是回归精神家园。一个人往外走得再远,最终也还是要返回自己的精神家园。人生固然应该要向外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但也必须时时回头,返回自己的精神家园。不然,生存空间拓展得再宽广,但精神荒芜空虚,人活着,其实也是没有劲头的。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恰恰就在提醒当代人,你走得太快了,灵魂都有点跟不上了。

我们知道,庄子将人的死亡当作回家,这个意思就是我们通常知道的那个成语“视死如归”。其实,不仅是死亡了才要回家,一首歌里不是这样唱吗,“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家”可以是一个有形的实体,也可以是一个精神的寄托。道家强调“返”,就是希望我们的灵魂能有个归宿,能有个寄托。我们读《庄子》,里面讲“心斋”,讲“坐忘”,讲“无听之以耳,应听之以心”,说得玄乎又玄,其实说白了,就是要我们返回自己灵魂的居所,找到一种心灵的栖息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这“诗意地栖居”,不过就是道家的一个“返”字在生活中的体现罢了。

人生是短暂的,用庄子的话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在这短暂的一生中,生命要有点博大恢弘之气,就应该要有儒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生命要有点静谧悠远之气,就应该要有道家“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的内在追求。肩上有家国,心中有故乡,这个人,才会不计利害,不计得失,为国为民,默默奉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将这短暂的一生,过得完美充实,硕果累累。

2023-11-06 18:5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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