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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中国历史叙述将东周分成两个时期,前段是春秋,后段是战国。战国时代很好理解,那是很直接的描述,那个时代最大的特色,就是几个仅存的封建大国无止息地彼此争战。与敌对的国竞争,持续的战争,是之谓战国。
日本史上也有战国时期。从1467年到1603年,近一个半世纪政局纷乱,群雄并起,各拥武力互相争战,一直到德川家康统一局面,才终结了仿佛没完没了的战争局面。但日本史却绝对不会有春秋时期。因为春秋的命名来源,和战国大不相同。
作为时代名称的“春秋”是怎么来的?它来自一本书的名字,那本书是《春秋》,或称《鲁春秋》。鲁是封建古国,明确继承了周人特殊的历史精神,强调历史记录的重要性,是历史记录最完整的国。《鲁春秋》留下记录的两百多年时间,就被称为“春秋”。
《春秋》的书名来自书中固定的记录方式,先标示哪一年,然后说什么季节和哪个月,例如“春正月”、“夏六月”、“秋八月”或“冬十月”。因为每一条都有春夏秋冬,就从中简称为《春秋》。《春秋》是目前留下来最早的一部编年体史书,其中每一年记录的条目不多,当然是特别选择过的,于是我们可以安心地假定,能够被写进《春秋》的,应该就是当时人认为重要的大事。
哪些是大事呢?《左传·成公十三年》中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照《春秋》,“祀”记录的相对没那么多,但“戎”就几乎无所不在了。封建宗法的没落,一方面反映在原本重要的仪式逐渐变得“行礼如仪”,礼不被当作一回事儿,甚至不时被忽略遗忘了,另一方面也反映在国与国之间的战事越来越频繁。另外《春秋》中经常出现的记录,是关于继承的。周人原本建立了严密的宗法世系,亲族关系规定清楚而严格,上一代死了下一代该谁继承、如何继承,都在宗法世系中制定好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一个国君或世卿死了,常常引发继承上的纷争,显示既有的宗法规定越来越控制不住局面了。
通过《春秋》,我们能够了解这些时代大事,不过《春秋》行文简略,无法细腻地展现当时人们面对大事时,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有怎样的想法与感受。还好,《春秋》本文之外,还有“三传”——公羊、榖梁、左氏所书——流传了下来。《公羊传》《榖梁传》基本上是解释《春秋》字义的,最特别的是《左传》,采取的形式是“以事解经”,也就是记录了事件中的人物、经过,甚至对话,补充了《春秋》的简要内容。
以《左传》搭配《春秋》,再将前面提到的迪尔克姆《论自杀》放在心上,我们会看见特殊的现象——春秋时期留下了那么多自杀及与自杀相关的记录。
其中一个是本系列第二册《文明的基因》中提过的子路之死。卫国大乱,孔子的一个弟子柴高从卫国仓皇逃出来,遇见了走相反方向要进入卫国的子路。柴高想阻止子路,告诉他卫国大事不可为,子路没听,他想的是自己作为卫国公子孔悝的家臣,知道孔悝遇有危险,不能不进去营救。
在卫国国都的城门口,子路又遇到了守门的公孙敢,公孙敢也劝子路别进城。子路的反应是:“现在这是谁在跟我说话啊?是我认识的那个公孙敢吗?你不是身上也有职务与责任吗?现在却为了自身的利益就逃避了。我子路不是这样的人,我领人家的俸禄,就该去帮人家解决患难。”公孙敢仍然不放子路进城,但城内有使者要出城,子路就趁机闯进去了。
进去之后,子路直接去挑战挟持了孔悝的蒯聩,蒯聩被激怒了,派两个力士石乞和盂黡将子路杀了。子路临死前还故意将自己打斗中断开了的帽带系好,讽刺蒯聩不知礼,蒯聩气得下令将子路剁成肉酱。
看完这个故事,请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换作你,你会做和子路一样的选择吗?进一步想:在周围你认识的人里,有哪一个会做和子路一样的选择?子路不是十几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却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宋代儒者叶水心评论子路之死就感慨地主张:在那个时代,因为尚未受到佛老思想的感染,人的生命有一种特殊的元气。我们先不追究是不是佛老思想影响改变了这份元气,但事实是,子路身上的确有些和我们一般生活经验很不一样的特质。柴高劝子路回头,公孙敢不愿放子路进城,乃至孔子听说了柴高阻止不了子路的事,痛苦地预言“这回子路死定了”,都清楚显示子路是在知其必死的情况下做了这样的抉择,换句话说,虽然最后死于两个力士之手,子路实质上是自杀的。只要多有一点求生的意念,他就大可以不进城,大可以不用那种方式挑衅蒯聩,大可以不死。子路之死,死于他坚持将作为家臣的责任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讲给大家的中国历史3:从列国到帝国》)
2023-11-06 20:29:14